1991年臘月，北京的寒風(fēng)裹著雪粒直往人臉上撲，首都劇場里卻暖意融融。燈光調(diào)試間隙，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女演員揣著劇本琢磨唱腔。工作人員湊過來悄聲提醒：“趙老師，明年春天可能要去臺灣，準備下吧?！彼ь^一笑，嗓音帶著唐山味兒：“只要劇本過硬，條件再艱苦也沒事?！?/p>

趙麗蓉這一輩子，對劇本、對舞臺拎得清，別的事卻看得淡。早年有廠家開出高價請她拍藥品廣告，她只回一句：“治不好病，觀眾罵我可咋整？”說完揮手把合同推回去。有人暗地里嘀咕她“不識時務(wù)”，可同行們心知肚明——老人家在乎的，是臺下那張張真心的笑臉。

時間撥回到1928年3月，河北豐南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瓦房里，一個女嬰呱呱墜地。父親趙秉忠給女兒起小名“老愛”，圖個討喜。他靠梳頭、盤發(fā)的手藝吃飯，來店里最常見的客人不是達官貴人，而是一群唱評劇的角兒。也正是那幾年，年幼的“老愛”在戲班后臺被抱上舞臺當(dāng)真娃娃道具，稀里糊涂見識了掌聲的分量。

12歲拜馬金貴為師，練功、吊嗓、轉(zhuǎn)身、甩水袖，全靠一遍遍死磕。嗓子沙了，喝口姜湯繼續(xù)。臺下冷成冰窖，她就裹破棉衣；臺上燈光炙烤，汗水透衣照唱不誤。有人問她圖啥，她抖抖袖子：“唱腔穩(wěn)了，觀眾聽著順耳，比啥都值?！?/p>

建國后，她進了中國評劇團，《小二黑結(jié)婚》里把三仙姑演得活靈活現(xiàn)。毛澤東看完片子笑問“那三仙姑呢”，她卻不敢去見，托新鳳霞捎話：“我嘴笨，去也說不上啥?！钡驼{(diào)到骨子里，卻架不住臺上光彩奪目。

1992年4月，中國電影代表團啟程赴臺北參加交流。飛機降落松山機場，記者長槍短炮一通閃光。當(dāng)晚招待會上，李行作為東道主請嘉賓輪流發(fā)言，要求簡短有力。輪到趙麗蓉，她緩步起身，清了清嗓門：“第一次來寶島，多虧李行同志——”一個“同志”甩出，現(xiàn)場爆出哄笑。有人暗皺眉：場面尷尬了。

她卻眨眨眼，“笑啥？嫌我叫得土？”隨即語速放慢：“孫中山先生早說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咱們今天坐在一塊兒，不正是為了這句話里的‘努力’嗎？”話落半秒，全場先靜后響，掌聲似鞭炮炸開。記者們交換眼神：這位老太太一句“同志”把歷史、當(dāng)下、未來都扣在了一起，妙。

隨后的行程里，臺北電影圖書館、臺中中影制片廠、新竹華視攝影棚，她一路看一路問。碰到尖銳提問，她常把手一揮：“藝術(shù)無國界，觀眾才是甲方?！睅讉€字把苗頭壓住。來自對岸的好奇、質(zhì)疑、不安，在她的笑聲和方言里被化解得七七八八。

那趟訪問，除了“同志”軼事，臺灣影人更記住了趙麗蓉對劇本的挑剔。座談會上她直言：“票房高不算能耐，騙觀眾就丟人?！碑?dāng)場有人紅了臉，卻也服氣。臨別時，幾位年輕導(dǎo)演湊過來要合影，她爽快站定，還囑咐一句：“別等老了才明白本子重要?！?/p>

回到北京，她馬上投入電影《過年》的拍攝。東北雪還沒化完，劇組急得直跺腳，她拿著行李就上火車。那部片子后來拿下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女主角，她在領(lǐng)獎臺上依舊一句唐山腔：“觀眾要是喜歡，就值?！?/p>

1993年《孝子賢孫伺候著》定角時，陳佩斯提心吊膽去她家。讀完劇本，她抬頭問：“臺詞里那么多‘抖包袱’，能保證不嘩眾取寵嗎？”得到肯定答復(fù)后，她才點頭：“行，這活兒干?！迸臄z間隙，陳佩斯私下感嘆：“趙老師像塊石頭，誰的花招也打不動?！迸匀寺犃斯?，其實懂他的敬意。

1999年春晚，她帶著病體堅持排《老將出馬》。彩排那天腹部疼得厲害，導(dǎo)演勸她去醫(yī)院，她擺手：“觀眾大年三十等著呢?！敝固坩槾蛲辏ㄗ旖蔷蜕吓_。節(jié)目結(jié)束，后臺燈光打下來，她才長出一口氣：“這下該去查查了?！睅讉€月后，惡性腫瘤的消息傳出，同行愕然，卻也無奈。

2000年7月17日清晨，她病情惡化。臨終前囑托：“別給我擺排場，浪費錢?！笔旌螅藢毶酵饩哿松锨в^眾。有人帶著孩子，有人拄拐。隊伍里不時傳出一句：“老太太一輩子沒糊弄過咱。”

她離開后，藝術(shù)學(xué)院的教材里加了“趙麗蓉小品研究”，戲曲界則把她的評劇唱段做成教學(xué)范例。學(xué)生們邊聽邊記，老師提醒：“那份真誠學(xué)起來最難，可別丟了?！?/p>

趙麗蓉生前用一句話概括自己：“讓人笑，是門正經(jīng)活兒?！边@話不華麗，卻足夠沉甸甸。在1992年的臺北，她憑一句貌似“鬧笑話”的“同志”，把幽默、機智和格局同臺展示；在更長的歲月里，她用作品證明——真正的舞臺，不分海峽，不分門類，只認那份對觀眾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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