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0月，攻打合德的戰(zhàn)役即將打響。

射陽武工隊奉命迂回至合德西南側(cè)，配合主力部隊形成合圍。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隊伍沿著蘆葦蕩邊緣的小路疾行。季庭玉走在隊伍中間，小心行進(jìn)的同時，也側(cè)耳傾聽著四周的動靜。

突然，前方拐彎的大樹下傳來一聲驚呼，“有情況！”

所有人瞬間伏低身子。

但已經(jīng)晚了。

一梭子彈陡然從側(cè)面的土坡上掃過來，火光撕裂黑暗?；鸸庵?，可以分明看到幾十個日偽軍正從三面壓了上來。

“不好，被埋伏了！”武工隊隊長低吼一聲，抬手一槍撂倒一個沖上來的偽軍，眾人隨即開火反擊。季庭玉迅速滾到一處土坎后，拉槍栓、瞄準(zhǔn)、擊發(fā)，動作一氣呵成。

暗夜之中，槍聲不斷，敵人的火力越來越密。武工隊只有十幾條槍，彈藥本就不足，漸漸落于下風(fēng)。

季庭玉感覺到子彈袋漸漸癟下去，他咬咬牙，把最后幾發(fā)子彈壓進(jìn)槍膛。一個年輕的隊員在他身邊中彈倒下，血濺在他的手背上，溫?zé)狃つ仭?/p>

“沒子彈了！”有人喊。
“上刺刀！”隊長的聲音嘶啞而倔強(qiáng)。

季庭玉拔出腰間別著的大刀，刀刃在暗夜里泛著冷光。他猛地躍出土坎，和一個撲來的日軍扭打在一起。那鬼子個子不高，力氣卻極大，刺刀險些扎進(jìn)他的喉嚨。季庭玉一腳踹在對方膝窩，趁其踉蹌，反手一刀劈下……

大伙兒雖然奮勇，但最終卻寡不敵眾。敵人如潮水般涌上來，一根槍托重重砸在季庭玉后頸。季庭玉眼前一黑，頓時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季庭玉發(fā)現(xiàn)自己和十三名戰(zhàn)友被捆成一串，關(guān)在一間破廟里。門外哨兵的身影在火光下晃動。

他試著動了動手腕，繩子勒得死緊，磨破了皮肉。身邊的老張嘆了口氣，低聲道：“庭玉，咱們這次怕是到頭了?！奔就ビ駴]吭聲，只是死命地、不停地磨搓著手上的繩結(jié)。那繩是麻繩，浸了水，又韌又硬。

天快亮?xí)r，幾個偽軍進(jìn)來，踢打著把他們趕出廟門。

晨霧彌漫，季庭玉認(rèn)出這是往合德西邊去的路。他心里一沉，因為他知道——不遠(yuǎn)處的地方是一片亂墳崗。

敵人恐怕是要下毒手了。

果不其然，敵人們隨后把眾人押到了那處墳地。

荒墳地里，荒草萋萋，殘碑歪斜，幾只烏鴉在枯樹上啞啞叫著。一個日軍軍官拄著軍刀，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你們，武工隊，死啦死啦的！”

十幾個人被勒令跪成一排。季庭玉跪在末尾，身后是個半塌的墳包。季庭玉跪伏在地，卻偷偷地用墳沿的碎磚不斷地磨著腕上的繩子，一下，又一下，碎磚棱角刮得他手腕血肉模糊。

槍聲響了。
第一聲，老張栽倒在地。
第二聲，第三聲……
每一聲槍響，季庭玉都能聽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他聞到了硝煙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氣味，聽到了敵人拉槍栓的金屬碰撞聲。

一個偽軍士兵在給手槍裝填子彈，黃澄澄的彈殼掉在草地上，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輪到他的時候，執(zhí)刑的偽軍士兵大概覺得他年輕瘦小，沒太在意，槍口隨意抵上來。就在扣動扳機(jī)的瞬間，陡變突生，季庭玉猛地奮力一掙——繩子斷了！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往旁邊一滾，子彈擦著他的耳畔飛過，打進(jìn)墳土里，"噗"的一聲悶響。那偽軍愣住了，呆呆地看著手中的槍。

"跑了一個！"有人驚呼。

季庭玉不顧一切地?fù)溥M(jìn)墳地深處。子彈在他身后呼嘯，打碎墓碑，打斷枯草。他貓著腰在墳包間穿梭，像一只敏捷的豹子。一顆子彈擦過他的胳膊，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下。

他一頭扎進(jìn)茂密的荊棘叢，尖銳的刺劃破了他的臉和手，可他渾然不覺。直到跑出半里多地，鉆進(jìn)一片蘆葦蕩，他才敢回頭。

墳地的方向，最后一縷青煙正在晨霧中消散。十三個戰(zhàn)友，十三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永遠(yuǎn)留在了那片荒涼的墳崗。

季庭玉在蘆葦叢里趴到天黑。濕透的衣服裹在身上，冷得他牙齒打顫。手腕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他心里燒著一團(tuán)火——得回去，得告訴隊伍敵人布防的情況，得為戰(zhàn)友們報仇！

季庭玉沿著記憶中的小路往回摸，避開大路口的崗哨，蹚過冰冷的河道，終于在第二天夜里找到了武工隊的臨時駐地。

哨兵幾乎沒認(rèn)出他——渾身污泥，臉色慘白，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駭人。周強(qiáng)沖出來一把抱住他，這個硬漢隊長聲音哽咽：“我們都當(dāng)你……”

季庭玉搖了搖頭，啞著嗓子說：“隊長，我還得打合德?！?/p>

幾天后，攻擊合德的戰(zhàn)斗打響。季庭玉端著新領(lǐng)的步槍，沖在突擊組最前面。子彈在他頭頂飛嘯，他卻覺得無比清醒——那些倒在墳地的戰(zhàn)友們，正看著他呢。

多年以后，和合村的老人提起季庭玉，總說那是個“命硬”的人?？杉就ビ褡约簭牟贿@么覺得。他常對兒女說：“我不是命硬，是心里那口氣不能斷。”

亂墳崗上的槍聲早已散盡，但那段歷史從未被遺忘。就像射陽河的水，年年春來，依舊奔流。而那掙脫繩索、滾進(jìn)荒草的身影，至今仍在某些老人的講述中，鮮活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