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的時候，我正在陽臺上給那幾盆君子蘭澆水。陽光透過玻璃窗，暖洋洋地灑在我花白的頭發(fā)上，我瞇著眼，享受著這難得的清凈。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小雅”兩個字，我心里沒來由地咯噔一下，捏著水壺的手也緊了緊。這孩子，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我清了清嗓子，劃開接聽鍵，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慈祥：“喂，小雅啊，怎么有空給阿姨打電話了？”

電話那頭傳來她一貫清脆又帶著點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阿姨，我預(yù)產(chǎn)期就在下個月了，醫(yī)生說可能會提前。我跟我們家商量了，月嫂太貴了，而且哪有自家人貼心。您跟我爸說一聲，下個月就搬過來住吧，伺候我坐月子?！?/p>

一瞬間，我仿佛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陽臺上的暖陽似乎也失去了溫度。我拿著電話，半天沒說出話來。十八年了，我嫁給老周十八年，小雅就叫了我十八年的“阿姨”。我以為我早就習(xí)慣了，可是在這一刻，這個稱呼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扎進了我心里最軟的地方。

“阿姨？您在聽嗎？信號不好？”小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

我深吸一口氣，澆花的心情蕩然無存。我把水壺重重地放在窗臺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靶⊙?，我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好，伺候月子是體力活，我怕是干不來。你還是請個月嫂吧，錢不夠的話，我這里可以支援你一點?！?/p>

我的拒絕顯然出乎她的意料。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拔高了八度的聲音：“什么？你不來？我爸不是說你身體挺好的嗎，天天跳廣場舞，比年輕人都精神！你不就是不想伺候我嗎？我可是我爸的親閨女！你嫁給他，不就是圖我們家能給你養(yǎng)老嗎？現(xiàn)在讓你出點力就不愿意了？”

一連串的質(zhì)問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臉上，火辣辣地疼。我感覺血氣直往上涌，攥著手機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養(yǎng)老？我今年六十二歲，每個月三千多的退休金，不高，但在我們這個小縣城，養(yǎng)活自己綽綽去綽有余。我嫁給老周，圖的是晚年有個伴，有個能說說話、知冷知熱的人。我從沒想過要圖他們家什么。

“小雅，話不是這么說的……”我試圖解釋。

“行了，別說了！”她粗暴地打斷我，“你不愿意來就算了，我算是看透你了！我讓我爸跟你說！”

電話被“啪”地一聲掛斷，忙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像一群惱人的蒼蠅。我無力地靠在墻上，看著窗外鄰居家屋頂?shù)拇稛?，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老周是傍晚回來的，一進門臉色就不好看。他把鑰匙往鞋柜上一扔，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澳憬裉煸趺椿厥拢啃⊙沤o我打電話，哭得跟個淚人似的，說你不愿意去伺候她坐月子。你怎么能這么狠心？她可是我唯一的女兒！”

我正在廚房里盛湯，聞言手一抖，滾燙的湯汁濺在手背上，燙起一片紅。我忍著疼，把湯碗端到桌上，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可怕：“我不是狠心，我是真的做不來。我六十二了，不是四十二。熬夜、抱孩子、做月子餐，哪一樣我受得了？”

“別人家當(dāng)奶奶的，七十多了還搶著帶孫子，你怎么就不行？”老周坐在我對面，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你是不是因為小雅沒叫你媽，心里有疙瘩？”

我看著他，這個我朝夕相處了十八年的男人。十八年前，我四十四歲，原配丈夫因病去世，兒子也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在鄰居的撮合下，我認識了比我大三歲的老周。他也是喪偶，帶著一個已經(jīng)上大學(xué)的女兒，就是小雅。

我記得第一次見面，老周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說話斯文，他說他只想找個能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我覺得他老實本分，就同意了。領(lǐng)證那天，我們沒有辦酒席，只是請雙方的子女吃了頓飯。我兒子對我再婚沒什么意見，只說只要我幸福就好。而小雅，從頭到尾沒給我一個好臉色，扒拉著碗里的飯，連句“阿姨好”都說得不情不愿。

我當(dāng)時想，孩子嘛，一時接受不了也正常，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對她好，她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于是，我開始了長達十八年的“焐冰”之路。小雅放假回家，我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她喜歡吃辣，我就專門去學(xué)做水煮魚、毛血旺，辣得自己眼淚直流，也要陪著她吃。她的房間，我永遠收拾得一塵不染，被子都是曬足了太陽的味道。她大學(xué)畢業(yè)，第一份工作的西裝，是我用自己攢下的錢給她買的，選的是當(dāng)時縣城里最好的牌子。

我以為，我的付出她能看得到?？伤兀克盐业暮卯?dāng)成理所當(dāng)然。每次回家，換下的衣服隨手一扔，吃完飯碗一推就去看電視，把我當(dāng)成免費的保姆。她工作上受了委屈，回家就沖我發(fā)脾氣，嫌我做的菜咸了淡了。老周總是打圓場：“她還是個孩子，你多擔(dān)待?！?/p>

這一擔(dān)待，就是十八年。她從一個大學(xué)生，變成了人妻，現(xiàn)在即將為人母，可在他們父女眼里，她永遠是那個需要被無限包容的“孩子”，而我，是那個理應(yīng)無限付出的“外人”。

最讓我寒心的一件事，是五年前我生了場大病，需要做個不大不小的手術(shù)。我兒子在外地工作，一時趕不回來，我希望老周能陪著我。可偏偏那個時候，小雅在外地出差，車子跟人刮蹭了，她一個電話打回來，哭哭啼啼。老周心急如焚，跟我說：“你這手術(shù)不大，我讓護工照顧你，女兒那邊離不開我，我得去看看?！?/p>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心一點點沉下去。我知道女兒重要，可我就不重要嗎？那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白天護工照顧，晚上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病房里，聽著窗外的風(fēng)聲，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兒子后來趕到，看到憔悴的我，抱著我哭了，一個勁兒地自責(zé)。

老周處理完小雅的事情回來時，我已經(jīng)可以下地走路了。他提著一籃水果，臉上帶著愧疚：“委屈你了?！蔽沂裁匆矝]說，只是搖了搖頭。從那一刻起，我心里就明白，在這個家里，我永遠排在小雅后面。我可以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一個盡責(zé)的保姆，卻永遠成不了他心里第一位的家人。

這些往事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回放，我看著眼前這個為女兒質(zhì)問我的男人，突然覺得很累。

“是，我不光是因為身體不行，”我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老周，我們結(jié)婚十八年了，你捫心自問，我這個后媽做得怎么樣？”

老周愣了一下，語氣軟了下來：“你做得很好，家里家外都是你操持，我對你很感激?！?/p>

“感激？”我自嘲地笑了笑，“你只是感激多了個免費的保姆吧。小雅結(jié)婚，彩禮不夠，我把我存著養(yǎng)老的五萬塊拿了出來，你跟我說謝謝了嗎？小雅買房，首付差一點，我又拿了三萬，你覺得是應(yīng)該的吧？這么多年，我給她買了多少衣服鞋子，做了多少頓飯，洗了多少件衣服，你們誰記得？”

我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積壓了十八年的委屈。

老周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卻又找不到話。

我繼續(xù)說：“我不是計較這些錢，也不是計較我付出的辛苦。我計較的是，你們有沒有把我當(dāng)成一家人。十八年了，小雅從沒叫過我一聲媽，連一句貼心的話都沒跟我說過。她給我打電話，永遠是要錢，要東西，要我?guī)兔?。在她眼里，我就是你娶回來的一個附屬品，一個可以隨時使喚的工具?，F(xiàn)在，她要生孩子了，就又想起了我這個工具，想讓我去給她當(dāng)牛做馬。憑什么？”

“坐月子，是給誰坐的？是給自己的媽，給自己的婆婆。我算她哪門子的媽？我只是一個她叫了十八年‘阿姨’的陌生人。我去伺候她，名不正言不順。做得好了，是應(yīng)該的；做得不好，里外不是人。到時候她跟她婆家鬧矛盾，是不是也要算在我頭上？我圖什么？圖一把年紀(jì)還去受那個氣？”

這番話，我憋在心里太久了。說出來的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人都輕松了，但也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老周被我問得啞口無言，他大概從沒想過，一向溫順隱忍的我，會說出這么一番決絕的話。他沉默了很久，才悶悶地說：“那……那也是我孫子啊，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的孫子，不是我的孫子?！蔽移届o地糾正他，“法律上我跟小雅沒有半點關(guān)系，更別提她的孩子了。老周，這些年，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忍了太多事，讓了太多步。我以為我的忍讓能換來真心，結(jié)果換來的是得寸進尺。這次，我不想再忍了。”

那天晚上，我們分房睡了。這是我們結(jié)婚十八年來第一次。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夜無眠。我想了很多，從我們剛認識，到這些年生活的點點滴滴。我發(fā)現(xiàn)，我的婚姻生活，就像一碗溫吞水，看起來平靜，實際上沒有半點熱度。

老周愛我嗎？或許愛過吧。但他的愛，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能觸及他女兒的任何利益。在他的世界里，女兒是核心，而我，只是圍繞核心運轉(zhuǎn)的一顆衛(wèi)星。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照顧好他，照顧好這個家，順便無條件地對他女兒好。

而我圖什么呢？我圖的不過是一個溫暖的家，一個能在我生病時端來一杯熱水，在我難過時給我一個擁抱的伴侶?？傻筋^來，我得到的，只是一個需要我不斷付出的空殼。除了夫妻間那點事，維系著我們婚姻的，似乎只剩下責(zé)任和習(xí)慣。我的情感需求，我的委屈，我的不甘，全都被他忽視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給自己做了頓豐盛的早餐。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給老周準(zhǔn)備。他起床后看到空蕩蕩的餐桌，愣了一下，自己默默地去廚房熱了點剩飯。我們誰也沒說話，空氣里彌漫著尷尬和疏離。

這樣的冷戰(zhàn)持續(xù)了一個星期。期間，小雅沒有再打來電話，想必是老周跟她說了什么。我知道，這個梁子算是結(jié)下了。我們這個小縣城，人言可畏，很快就會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出來，說我這個后媽如何刻薄，連繼女的月子都不伺候。

果然，沒過幾天，我在小區(qū)里散步，就聽到幾個老姐妹在背后議論。她們看見我，聲音小了下去，但那種探究和不贊同的眼神，還是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我沒有躲避，反而笑著走過去，跟她們打招呼。其中一個快人快語的張姐忍不住問我：“我說老陳啊，聽說你家小雅要生了，你怎么不去伺候月子?。窟@可是大事?！?/p>

我笑了笑，語氣坦然：“是啊，大事?？晌疫@把老骨頭，實在折騰不起了。再說，人家有親媽，有婆婆，哪輪得到我這個后媽來獻丑。我啊，就出點錢，也算盡了心意?！?/p>

我的坦蕩讓她們有些意外。是啊，我為什么要怕別人說？日子是我自己在過，冷暖自知。我憑什么要為了一個所謂的“好名聲”，去委屈自己，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回到家，我看到老周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家里煙霧繚繞。他見我回來，掐滅了煙頭，對我說：“小雅她媽，也就是我前妻，前兩天從老家過來了，說她來照顧小雅?！?/p>

我心里“哦”了一聲，沒什么波瀾。

老周看著我，眼神很復(fù)雜，有無奈，有疲憊，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拔抑?，這些年委屈你了。小雅這孩子，是被我慣壞了。你別跟她一般見識?！?/p>

又是這句話，“別跟她一般見識”。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袄现?，她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她馬上就要當(dāng)媽了。一個人，不能一輩子都活在別人的包容里。你這樣不是愛她，是害她?！?/p>

我坐到他對面，平靜地說：“我們談?wù)劙伞＿@十八年，我自問對得起你，對得起這個家。但現(xiàn)在我累了，我不想再這樣活了。從今天起，我只做我分內(nèi)的事，我照顧你的飲食起居，這是我作為妻子的責(zé)任。但小雅那邊，我不會再管了。我的錢，是我自己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會再貼補給她。我的時間，也是我自己的，我想跳舞就跳舞，想旅游就旅游。”

“你……這是什么意思？”老周的臉色變了，“你要跟我……散伙？”

“不是散伙?！蔽覔u搖頭，“是重新開始。我們不像年輕人了，離了婚還能怎么樣呢？我只是想為自己活一次。老周，如果你還想跟我過下去，就請你尊重我，把我當(dāng)成你的妻子，而不是你女兒的免費保姆。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們……就好聚好散吧?！?/p>

說完這番話，我站起身，回到了我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把決定權(quán)交給了他。

那晚，老周在客廳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想了什么。第二天早上，我打開房門，看到他眼圈發(fā)黑，胡子拉碴。他看到我，嘴唇動了動，沙啞地說：“我……我知道了。以后……都聽你的?！?/p>

日子還在繼續(xù)，但似乎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我開始給自己報了老年大學(xué)的書法班，每天去公園和老姐妹們跳舞，周末還會約上朋友去郊區(qū)爬山。我的退休金，除了日常開銷，剩下的都花在了自己身上，買漂亮的衣服，買護膚品，我感覺自己好像年輕了好幾歲。

老周也變了。他開始學(xué)著做飯，雖然做得不怎么樣。他會主動分擔(dān)家務(wù)，會記得我的生日，給我買一束花。我們的話不多，但不再像以前那樣，三句不離他的女兒。

小雅順利生了個兒子。她出月子后，帶著孩子和她媽來過一次。她媽是個樸實的農(nóng)村婦女，對我客客氣氣。小雅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喊了一聲：“阿姨。”

我沒有像以前那樣熱情地迎上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來了，進來坐吧?！蔽叶毫硕汉⒆?，封了個紅包，不多，是我的一點心意。整個過程，我們沒說幾句話。

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隔閡，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消除了。但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我用十八年的時間，去溫暖一塊捂不熱的石頭，最后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F(xiàn)在，我不想再捂了。

那天她們走后，老周默默地收拾著茶幾。他忽然抬起頭對我說：“過幾天天氣好了，我們出去旅游吧，你想去哪？”

我看著他鬢角的白發(fā)，心里五味雜陳。這場風(fēng)波，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婚姻里所有的不堪和偽裝。也幸好有這場風(fēng)波，讓我看清了現(xiàn)實，也讓他開始反思。

我不知道我們的婚姻未來會走向何方，也許就這樣不咸不淡地走到終點，也許會在彼此的改變中找到新的平衡。但有一點我很確定，我不會再委屈自己去扮演一個偉大的、無私的后媽了。

我六十二歲，人生已經(jīng)過去大半。剩下的日子，我想為自己活。至于這場持續(xù)了十八年的再婚，除了夫妻那點事，到底圖了個啥？以前我總覺得圖的是個家，是個依靠。現(xiàn)在我明白了，人這一輩子，最靠得住的，永遠是自己。把幸福寄托在別人身上，本身就是一場豪賭。而我，輸了十八年，不想再輸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