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二日，朝鮮云山的氣溫降到零下十五度，天寒地凍。美軍炮彈不斷砸向志愿軍第三十九軍一一五師三四三團一營的陣地。

戰(zhàn)壕里，幾位連長多次派通訊員聯系營部，但帶回的消息都一樣：營部聯系不上。營長、教導員和副營長三位主要指揮員都不見了。

團部很快察覺到異常。團長王扶之盯著地圖，下達兩道命令：一是派政治處主任薛強火速前往前線接替指揮；二是組成五人軍法小組，由師保衛(wèi)科副科長陳海帶隊，馬上上陣地查清情況。

他們的任務很明確：戰(zhàn)斗如此緊張，三位營干部為何同時離開崗位？調查結果將決定這三個人的生死。

要理清這場陣地調查的起因，還需要從更早說起。一九五零年十月十九日晚，志愿軍第三十九軍秘密跨過鴨綠江。為在雪地隱蔽，戰(zhàn)士們反穿棉衣，露出白色內襯。他們的目標是急赴朝鮮北部的云山地區(qū)。

幾乎在同一時間，美軍騎兵第一師正從平壤向北推進。這支部隊完全機械化，配備大量坦克和汽車。由于情報有誤，志愿軍上級最初以為云山守軍是南朝鮮部隊。一直到十月二十八日，三十九軍軍長吳信泉才接到命令，要求殲滅云山之敵。

根據師指揮所安排，一一六師主攻云山城，一一五師穿插到云山以南，切斷敵軍退路。三四三團作為一一五師的先頭團，任務是在十一月一日前攻占龍頭洞，牢牢卡住公路。

十一月一日凌晨，天冷得刺骨。三四三團的戰(zhàn)士踏著積雪，沿山路急行軍。戰(zhàn)前動員時存在的輕敵情緒，很快被現實打破。

當天下午兩點左右，三四三團前鋒九連到達龍頭洞附近的185.8高地。連長呂慶祥聽到公路傳來汽車聲。他舉起望遠鏡，心里一沉——駛來的車隊前方是幾輛裝甲車，車身上的白色五角星清晰可見。這是美軍正規(guī)部隊，不是南朝鮮軍。

呂慶祥沒有猶豫。他指揮全連迅速隱蔽，待敵軍進入射程后突然開火。

激戰(zhàn)大約二十分鐘，九連擊毀兩輛裝甲車，迫使美軍先頭部隊后撤。但這個勝利消息傳到團部時，另一個壞消息也傳了過來：一營營長戴樹德沒有按團部規(guī)定設置指揮所，擅自把它向后移動了八百米。這一挪動，使得營指揮所與前哨連隊的步話機幾乎無法接通。

天色轉暗，戰(zhàn)斗更加混亂。一營接到新命令：夜間攻占東側無名高地，鞏固防線。晚上八點，部隊在漆黑中向前摸進。

二連接近高地頂部時，美軍突然發(fā)射照明彈，把山坡照得通亮。機槍子彈隨即掃來。當時位于二連后方的教導員李士良，在照明彈亮起后沒有和其他連隊溝通，便高聲喊道：“向右轉進！”部分二連戰(zhàn)士聽令轉向，誤入一旁三連的攻擊路線。黑暗中，三連以為遭遇敵軍，投出十幾枚手榴彈。這場誤傷導致二十三人傷亡，夜襲行動也因此暴露。

美軍趁機在拂曉前發(fā)起反撲，以坦克引導步兵沖向一營陣地。負責反坦克的副營長張?zhí)煳浒鸦鸺残〗M配置得過于靠后，無法有效阻攔坦克。防線被突破，一營只得放棄剛剛占領的陣地。

十一月二日早晨，炮火比前一天更加猛烈。就在炮擊最密集時，教導員李士良找到衛(wèi)生員。他指著小腿上一道極輕的擦傷，說自己負傷了，必須撤離。衛(wèi)生員認為傷勢沒有大礙，但李士良堅持離開，最后由兩名戰(zhàn)士攙扶下了陣地。

大約一小時后，營長戴樹德召集各連連長，聲稱要去后方察看預備陣地位置，隨后帶著警衛(wèi)員離去，再也沒有返回指揮崗位。

上午八點多，美軍在坦克掩護下再次進攻。副營長張?zhí)煳錄]有請示，擅自下令部分部隊“轉移”。命令在傳遞中變了樣，使得整個連隊開始后撤，陣地出現巨大缺口。

到了上午九點，團長王扶之發(fā)現與一營的電話始終不通。派去的參謀回報：營指揮所空無一人，三位主要干部下落不明。最前沿的幾個連失去統(tǒng)一指揮，只能各自為戰(zhàn)，處境十分艱難。

陣地不能無人指揮。中午時分，政治處主任薛強冒著炮火趕到一營陣地。他在半塌的掩蔽部掛起地圖，重新建立起指揮。電話兵急忙架設線路，試圖盡快恢復和團部的聯絡。

下午兩點，軍法小組到達。組長陳海沒有停留，直接讓衛(wèi)生員帶路查看李士良的“傷勢”。隨行軍醫(yī)檢查后，發(fā)現小傷口已結痂。軍醫(yī)起身對陳海搖了搖頭。一旁有戰(zhàn)士低聲說，早上看到教導員向后走時，步子很穩(wěn)。

陳海又來到原營指揮所位置。書記員從炸塌的土里扒出一本陣地日志。最后幾頁記錄著兵力部署，最后一條有戴樹德的簽字，但沒有寫明他離開后由誰代理，也沒有說明去向。通訊兵補充說，營長離開時只含糊表示去后方察看，沒有交代具體地點和返回時間。

陳海接著詢問幾名二連戰(zhàn)士。他們回憶，早上副營長張?zhí)煳湎铝睢稗D移”時命令倉促，沒有說明哪個排轉移、轉往何處。二連連長說得更明確：當時敵人坦克還在三百米外，并沒有沖上來。

天色漸暗時，陳海翻開深紅色封皮的條例，手指按在相關條款上。他轉向正在布置防務的薛強說：“情況都已核實。”后面的話，已不必多說。

入夜后，陣地后方傳來幾聲短促槍響。雪又飄落，很快掩蓋了地上的痕跡。

槍聲過后，陣地暫時安靜。薛強把剩余連排干部召集起來。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重新劃分防區(qū)，把人員編成數個能獨立作戰(zhàn)的小群。他規(guī)定：美軍炮擊時，只留少數觀察哨，主力撤到山背；待敵人步兵占領表面陣地，各小群再從側后反擊。

這一戰(zhàn)術很快見效。十一月二日黃昏，美軍發(fā)動當天第六次進攻。坦克碾過前沿戰(zhàn)壕，步兵緊隨其后。但陣地上寂靜無聲。等到大部分美軍登上高地后，一營戰(zhàn)士從多個方向同時沖出，手榴彈和沖鋒槍子彈密集襲來。美軍無法堅守，丟棄三十多具尸體撤退。

就在龍頭洞陣地趨于穩(wěn)定之時，云山城方向的戰(zhàn)斗已近尾聲。三十九軍一一六師部隊于十一月一日深夜攻入城內，和美軍逐屋爭奪，徹底截斷了美軍騎一師第八團第三營的退路。營長羅伯特·奧蒙德傷重被俘虜。十一月三日凌晨，云山殘敵拼死南逃，三四三團在龍頭洞的陣地成為最后一道閘門，敵軍多次沖擊都沒有突破。

戰(zhàn)斗結束后，公路上橫著十二輛被毀坦克和上百輛卡車、吉普車。此役，三十九軍共殲敵兩千余人，其中美軍一千八百多人。

戰(zhàn)后，活著的人走向不同道路。團長王扶之后來進入軍事學院學習，畢業(yè)后長期在參謀部門工作，六十年代獲授少將軍銜。他曾任總參作戰(zhàn)部部長，參與多項重要國防籌劃。

代理營長薛強在云山戰(zhàn)役后轉入炮兵，從營長做起，歷任炮兵團團長、師長。一九五五年被授予上校軍銜。

那位在185.8高地果斷開火的九連連長呂慶祥，戰(zhàn)后升任營長。一九五一年五月，五次戰(zhàn)役部隊轉移途中，他率領的營在漢江附近遭美軍飛機轟炸，呂慶祥犧牲，只有二十六歲。

而戴樹德、李士良、張?zhí)煳淙�，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表彰名錄中。三十九軍軍史對此僅有一句記載：“云山戰(zhàn)斗中，對失職指揮員依規(guī)處置，部隊士氣復振。”

多年后，一位戰(zhàn)史研究人員查閱資料。檔案館的老同志聽他問起云山戰(zhàn)役，沉默片刻說道：“戰(zhàn)場上，有時最難下的命令，不是讓人沖鋒，而是命令他堅守原地，不準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