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帆

穿行峽谷。 圖片均由墨脫縣委宣傳部提供

采茶的門巴族姑娘。

“看前頭，嘎隆拉隧道到了!”唐師傅在駕駛座上高喊，我聽后心里一顫：嘎隆拉，十多年來，這個讓我心心念念的地方，今天終于來到跟前。

嘎隆拉隧道是西藏林芝市波密通往墨脫的咽喉。車窗外，雪下得正緊。不遠處，巍峨的嘎隆拉雪山下，絳紅色藏式風(fēng)格的隧道門赫然而立，“嘎隆拉隧道”幾個金色大字在雪光中熠熠生輝。

“下車”，迎著一股清冽的空氣向隧道口走去。這里海拔約3700米，雪花紛飛，兩旁是幾乎齊人高的雪墻，穿過這條隧道，從海拔3600多米隧道出口再盤旋而下，就是“隱藏著蓮花的地方”——墨脫。

一

十多年前，去西藏工作的人們大都有個心愿——進墨脫去看看!不僅因為墨脫與青藏高原絕大多數(shù)的高寒地方不同，是西藏的小江南，是生物多樣性的寶庫和民族文化的百花園，還因為墨脫地處雅魯藏布大峽谷深處，是一座“高原孤島”，是當(dāng)時全國唯一沒有通公路的縣。每年大雪封山長達7個月，物資運輸全靠人背馬馱，對當(dāng)?shù)?萬多名門巴族、珞巴族群眾而言，走出大山是奢望；而對外界，走進墨脫，則是探險。

墨脫地處印度板塊和亞歐板塊交界處，周邊分布著6條斷裂帶，地質(zhì)構(gòu)造復(fù)雜，新構(gòu)造運動活躍；同時墨脫還處于印度洋暖濕氣流的迎風(fēng)坡，年均降水量3000—4000毫米。活躍的地質(zhì)運動和頻繁的降雨讓墨脫成為世界上地質(zhì)條件最不穩(wěn)定、氣候最特殊的區(qū)域之一。曾有交通專家概括墨脫公路的六個“中國之最”：地形起伏最大、降雨量最大、地震烈度最高、地質(zhì)災(zāi)害類型最多、地質(zhì)條件最復(fù)雜和保通難度最大。連通雪山與雨林的墨脫公路的建成，既是人類交通史的一大奇觀，更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一張厚重的名片。

越野車打著雙閃駛進隧道，幽暗中，前車閃耀的尾燈似乎把人帶進時空隧道，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浮現(xiàn)起來：那是6年前，我穿行6.6公里長的獨龍江隧道去往云南省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獨龍江鄉(xiāng)，那里聚居著我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民族——獨龍族。相似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條件，獨龍江公路修筑難度堪與墨脫公路比肩。上世紀60年代進出獨龍江鄉(xiāng)走的是人馬驛道，至90年代末，建成了一條簡易毛路，但入冬大雪封山時，一封就是半年，無路進山。直到2014年4月，耗時4年，穿越高黎貢山的隧道鑿?fù)ǎ汖埥凡耪嬲ㄟ_起來。

通往外部世界的路，對于門巴、珞巴、獨龍三個“峽谷民族”來說，意味著擺脫“高原孤島”，從封閉走向開放。

二

車出隧道，雪勢不減，參天的松柏掛滿雪花，層層疊疊，綿延無盡。越野車盤旋而下，一個急彎緊接著又一個急彎，伴著剎車片間歇性的吱啞聲，方向盤在唐師傅的手里仿佛跳起舞來。

海拔逐漸降低，高寒地帶的冰雪、草甸漸次退去，大片大片的針葉林、混交林映入眼簾，空氣中散發(fā)著森林中原木的味道。再往下走，接近墨脫鎮(zhèn)，路邊開始出現(xiàn)成片野生的芭蕉樹，略微有股熱帶的氣息。

墨脫從西北部南迦巴瓦峰到南部雅魯藏布江出境處的巴昔卡，高差超過7000米，這讓墨脫擁有全球最完整、最豐富的垂直帶譜——從高山冰雪帶到熱帶雨林均有分布，與獨龍江鄉(xiāng)一樣，是全球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qū)的核心區(qū)域之一，單野生植物就超過4500種，是全國野生蘭花品種最多的縣之一。近年來，大量新物種又在墨脫被發(fā)現(xiàn)。

穿過一片云靄，“美麗邊城，秘境墨脫”的牌樓從眼前掠過，我們進入了墨脫縣城。

縣城坐落在雅魯藏布江河谷，被層層山林簇擁著，山嵐如絲帶縈繞在絳紅色的屋頂上。小城中心開掘了一個人工湖，從高處俯瞰宛如一朵微綻的蓮花。我們下了車，一邊大口呼吸著“秘境”溫潤、甘甜的空氣，一邊看著墨脫工作人員遞來的一組數(shù)據(jù)：2013年公路通車之后，全縣地區(qū)生產(chǎn)總值從2012年不足3億元，到2024年已突破10億元，農(nóng)牧民人均收入從不到5000元，增加到2.5萬元。更為顯著的變化發(fā)生在民生領(lǐng)域——截至2024年，全縣建成各級各類學(xué)校45所，相較于2012年增加了35所；醫(yī)療實現(xiàn)了“小病不出村、常見病不出鄉(xiāng)、中病不出縣”；5G網(wǎng)絡(luò)覆蓋縣城和所有鄉(xiāng)鎮(zhèn)和重點景區(qū)。

徜徉在蓮花湖邊，我的腦海里不自覺地又到了獨龍江，閃過一張廣為流傳的照片：獨龍江宛如翡翠，白浪連連，薄霧中，江邊一排排黃褐色的小樓鱗次櫛比，樓宇之間，寬闊的馬路伸向遠山。獨龍江公路打開了山門，2018年，獨龍族在云南率先實現(xiàn)整族脫貧，創(chuàng)造了“一步跨千年”的人間奇跡，照片上的小樓正是當(dāng)年實施易地搬遷為獨龍族群眾修建的安居房。

一路上，我不住感嘆墨脫與獨龍江地理及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諸多相似處。翌日一早，我們來到縣城的蓮花閣，這里是門珞歷史文化博物館，一張張圖片和一件件實物，呈現(xiàn)了生活在雅魯藏布大峽谷的門巴族、珞巴族在適應(yīng)自然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獨特文化，對照起來，與同樣棲居在怒江大峽谷的獨龍族存在不少共性特征，令人不禁稱奇。

從勞動工具上看，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初，三個民族特別是珞巴和獨龍都曾長期處于刀耕火種階段，珞巴族更善狩獵，是“狩獵的活化石”，獨龍族更長于采集和捕魚。門巴、獨龍族都種植雞爪谷，它是兩個民族的傳統(tǒng)主食和釀酒的原料。地處潮濕陰冷的山谷，珞巴、門巴族習(xí)慣于干欄式木屋或竹屋，藤網(wǎng)橋是三個峽谷民族共同的出行裝置。珞巴和獨龍族信仰萬物有靈，獨龍族的“剽牛祭天”是最為典型的表現(xiàn)。展廳里擺放的織機，讓人一下想起獨龍族紋面女織獨龍?zhí)旱那樾?，獨龍和珞巴族衣料的圖案和紋飾都有相似之處。

分處在雅魯藏布大峽谷、怒江大峽谷的核心區(qū)以及藏彝文化走廊上，兩大峽谷的直線距離雖不遙遠，但中間千峰萬谷阻隔，即便是現(xiàn)代的交通條件，也難稱便捷。“我們可能大大低估了古早時期，老祖輩們交流、交往的能力了!”一眾人發(fā)出由衷的感嘆。

三

山門打開，曾經(jīng)困在山里的墨脫石鍋、茶葉、靈芝、芭蕉，如今可以順暢地被運往全國，特色農(nóng)業(yè)和旅游讓沉睡的“秘境”生輝。

德興村東臨雅魯藏布江，海拔不到千米，氣候溫暖宜人，這里居住著100多戶門巴族鄉(xiāng)親。進村的路在綠毯似的茶園中穿行，前兩年，收到西藏朋友寄來的墨脫春茶，茶味濃郁，唇齒留香，實為佳茗；墨脫朋友說，從2012年起步的茶產(chǎn)業(yè)目前產(chǎn)值已過億元，帶動群眾每戶增收5千余元，全縣建成高標準有機茶園近2萬畝。

張亮亮是德興村的駐村書記，小伙子來自山西呂梁，在藏工作已9年了，他告訴我，德興村的茶園有近240畝，茶種由福建、廣東援藏工作隊引種而來，大峽谷云霧繚繞的小氣候非常適合優(yōu)質(zhì)茶葉的生長，種茶不用化肥和農(nóng)藥，綠色、有機是墨脫茶的標志，村民們在茶園中間種植枇杷樹，實現(xiàn)“一地兩收”。

德興村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特色村寨，除了村里美味的石鍋雞、“十年不朽不壞”的藤竹工藝品以及鮮艷的門巴服飾外，吸引參觀者的還有干凈的村容村貌：一條寬敞的硬化路貫通全村，路旁高大的芭蕉樹果實累累，垃圾車正在挨家挨戶地收撿著垃圾，各家門前竹籬收拾得整整齊齊。

到了墨脫，怎能不去禮贊雅魯藏布江呢？

從德興村出發(fā)，一路向西奔去，不多一會，就到了著名的果果塘大拐彎，登上百米高的玻璃棧道，下臨懸崖深壁，佇立遠望，雅魯藏布江從北奔騰而來，如巨蟒般突然轉(zhuǎn)彎，似乎在向故土依依惜別；江水環(huán)繞的江心島上有一大片開闊草甸，形如中國地圖，蔚為奇觀，兩座壯美的雪山伴隨著浩蕩的江濤，一座是美麗且神秘的南迦巴瓦峰，另一座是念青唐古拉山山脈的主峰加拉白壘峰。

江風(fēng)浩浩，動人心魄，我曾經(jīng)過金沙江大拐彎、怒江大拐彎以及紅河大拐彎，在果果塘大拐彎，我再一次被震撼了!玻璃棧橋上一句“我在果果塘想你”的廣告語讓人意識到這里早已是網(wǎng)紅打卡點了。

墨脫正在成為西藏的旅游勝地，這并不出人意料，但令人吃驚的是其勢頭之猛，2024年，墨脫游客接待量就高達60萬人次，2025年春節(jié)游客量同比增長145%，國慶期間，單日游客就超過8200人次。目前，補齊基礎(chǔ)設(shè)施短板、提高服務(wù)水平正在成為墨脫的一項急迫任務(wù)。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貢山縣也是在公路剛通那兩年，進入獨龍江的游客逐漸增多，大家都準備著大干快上，老縣長高德榮卻宣布獨龍江暫停接待游客。老縣長說，慌什么，急什么，眼下最要緊的不是招攬游客，而是把酒店盡快建好，人員培訓(xùn)搞好，練好內(nèi)功，才能招待好客人，留得住客人。

“世界只有一個墨脫，墨脫擁有整個世界”，只有身臨墨脫，才能體會此言的美妙。放眼中國，行走邊地，像墨脫、獨龍江這樣的地方還有不少，正等著有心人去走進，去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