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山外，八月午后的太陽像一口悶鍋，影迷們擠在鐵欄桿后面，汗珠順著劇照里“秦可卿”的臉往下滑。照片被曬得發(fā)軟，塑封邊翹起來，像要把人從畫里剝出來。他們等的是一場“不歡迎”他們的告別——何晴的遺愿只有十二個字：別放哀樂，別擺花圈，別讓外人進來。

里頭，兒子許何抱著遺像，像抱著一摞薄薄的膠片，黑白兩面，一面是母親，一面是戲。前夫許亞軍提前十分鐘到，黑色口罩拉到鼻梁頂端，簽完名就往后門走，沒人攔，也沒人追。兩個人隔著三米，像兩條平行軌道，列車早已開走，只剩鐵軌還在發(fā)燙。

“古典美人”四個字，在她最后十年其實早被撕得七零八落。2013 年開顱手術，刀口從耳后爬到發(fā)際，拆線那天她對著鏡子咧嘴一笑，“成了 Sci-Fi 版秦可卿”。同窗張志紅從杭州趕來，進門時行李箱輪子還在打轉，就被她一句“別哭，我妝剛化好”給頂了回去。那天起，昆劇團的小群給她改名“何堅強”，像把一條命硬生生繡在錦旗上，誰也不敢再提“美人”二字。

離婚后她搬去北京北五環(huán)外的一套兩居，客廳小得轉不開身，卻塞下一張練功用的舊地毯。王衛(wèi)國去送藥，看見她扶著墻踢腿，腿抬到一半就抖，像忘了詞的演員在臺上硬撐。冰箱里整層都是速凍小餛飩，一吃半個月，理由是“省得刷碗”。腦瘤復查要一個人排隊掛號，她學會在醫(yī)院小程序里搶號，搶不到就蹲走廊等加號，跟所有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老太太一起，沒人認出她曾是電視里回眸一笑的“小喬”。

最后一次在群里發(fā)語音是去年臘月二十九，背景有爆竹聲，她喘著氣說：“等我過完年回杭州，咱們再唱《游園》�！闭Z音長度 9 秒，尾音被鞭炮蓋掉一半，像被剪斷的磁帶。后來大家才懂，那是她給故鄉(xiāng)的返場票，觀眾席卻早已關燈。

影迷散去的傍晚，有人把白菊留在門口，保安收走一波，又冒出一波。花堆最上面是一張泛黃貼紙，印著 87 版《紅樓夢》劇照，背面用圓珠筆寫著： “謝謝你替我們演完那些古時候的夢，剩下的路，我們自己來。”

戲臺空了，人散了，膠片會褪色，可那個被叫做“何堅強”的女人，把最脆的那部分生生活成了骨頭。往后提到她，別只說“古典美人”，記得補一句： 她也是個自己掛號、自己煮餛飩、自己把碎成渣的日子拼成一整天的北京獨居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