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潘善瑞又一次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他沒有點燈，只是聽著屋外零星的鞭炮聲：那是鄰村傳來的，潘家峪已經(jīng)17年沒有鞭炮聲了。
他披上外套摸黑走到灶臺前，灶膛里沒有一絲灰燼，干凈得像從未使用過。不僅除夕，每年的1月25日前后3天，潘善瑞全家都吃冷食、睡涼炕。
如同活著的紀念碑，這不是一個人的怪癖，而是一個村莊用生命刻進時間里的傷痛！

1941年1月24日，正值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七，潘家峪正在準備春節(jié)的食物。
村里的婦女們將珍藏的白面拿出來，男人們從地窖取出秋天存下的白菜，孩子們圍著磨盤看驢子轉(zhuǎn)圈，石磨里流出乳白色的漿液，那是做豆腐的原料。但他們不知道，30里外的豐潤縣城里，日寇精心策劃的一場屠殺方案剛剛敲定。
日軍駐唐山守備隊指揮部內(nèi)，佐佐木二郎大佐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劃過地圖上“潘家峪”3個字。
“冀東八路的心臟，”他說著生硬的漢語對翻譯說，“春節(jié)是中國人最放松的時候。我們要給他們一個永遠忘不了的新年禮物?！?br/>情報顯示潘家峪不僅是八路軍十二團的常駐基地，更是冀東抗日政權(quán)的秘密聯(lián)絡(luò)中樞。
很多村民都是抗日游擊隊成員，更讓日軍惱火的是，這里的地道縱橫交錯，村民擅長利用復(fù)雜地形打游擊，多次讓掃蕩部隊無功而返。

“徹底肅清?！弊糇裟驹诿顣仙w下印章。1月24日深夜，3000余名日軍和1000多名偽軍從唐山、豐潤、灤縣等12個據(jù)點悄悄出動。他們故意避開大路沿著山溝向潘家峪合圍。
與此同時潘家峪的民兵隊長潘國林正在村口巡邏。這個26歲的漢子是村里最早參加抗日活動的青年之一，他的父親潘善瑞雖然嘴上不說，但總會在兒子深夜回家時在灶臺上留一碗溫?zé)岬闹唷?br/>“國林哥，你說今年鬼子會不會來搗亂？”一起放哨的年輕民兵問道。潘國林望向東邊泛白的天際回答：“過年了，牲口也要歇歇。但他突然拍了拍懷里的步槍，“咱們的槍可不能歇。”
第一聲槍響是在1月25日清晨6點傳來的。那不是零星的槍聲，而是密集的機槍掃射。潘國林猛地站起來，看見村北的山梁上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黃色身影，日軍已經(jīng)完成了合圍。
“快！通知鄉(xiāng)親們進地道！”他大喊著向村里跑去。但為時已晚。日軍這次采用了全新的戰(zhàn)術(shù)：他們沒有急著進村，而是先用機槍封鎖所有出村道路，然后逐步壓縮包圍圈。

漢奸翻譯用鐵皮喇叭喊話：“鄉(xiāng)親們不要跑，皇軍是來發(fā)糧食過年的！都到西大坑集合，按人頭領(lǐng)白面！”
一些老人和孩子信以為真，陸續(xù)走出了家門。但青壯年們知道這肯定是陷阱，紛紛帶著家人躲進地道和山中的秘密洞穴。
潘善瑞拉著老伴和兩個孫子剛跑到后院地窖口，院門就被踹開了，3個日軍沖進來，用刺刀抵住他的胸口喊道：“走！西大坑的集合！”
“我們就是普通百姓，”潘善瑞試圖跟他們解釋?？苫貞?yīng)他的是槍托的重擊。鮮血瞬間從他的額頭流下來，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最后看到的是老伴緊緊摟著孫子們的背影，被日軍推搡著消失在晨霧中。
上午8點，此時的西大坑已經(jīng)經(jīng)擠滿了人。
這是一個天然的洼地，夏天蓄水，冬天結(jié)冰。此刻坑底厚厚的冰層上站著、坐著、蹲著約1500名村民?？友氐乃闹芗苤?0多挺輕重機槍，槍口黑森森地對準人群。

寒風(fēng)像吹著每個人的身體。孩子們凍得大哭，母親們解開衣襟把孩子裹進懷里。老人們蹲在地上用凍僵的手指在冰面劃著無意義的線條。
潘善瑞在人群中尋找家人，終于在東側(cè)看到了老伴花白的頭發(fā)。
她正把2個孫子摟在胸前，用身體為他們擋風(fēng)。他試圖擠過去，但人群太密，日軍又不允許移動。
“鄉(xiāng)親們不要怕！”漢奸翻譯站在坑沿上喊話，“皇軍知道大家過年困難特意來給大家發(fā)糧食！等會兒按戶登記，每人5斤白面！”
一些村民竊竊私語，難道真是誤會？
只有那些經(jīng)歷過多次掃蕩的人臉色鐵青，他們數(shù)著坑沿的機槍，計算著子彈的密度。

上午9點半情況突變。一隊日軍突然沖進人群，將青壯年男子強行拉出來，用繩子綁成一串。
潘國林也在其中，他試圖反抗，但被兩個日軍按倒在地，槍托雨點般砸在他頭上。
“你們要干什么？！”有村民大喊。回答他的是槍聲。一個試圖保護兒子的老人被當(dāng)場射殺，鮮血噴在潔白的冰面上。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但坑沿的機槍立即鳴槍示警。子彈打在冰面上濺起冰碴和碎屑。
“全部起來！去潘家大院！”日軍改變了命令。直到這時很多村民才意識到：西大坑只是屠殺的中轉(zhuǎn)站。真正的刑場是那個有著高墻大院的潘家地主宅院。
潘家大院占地三畝二分，青磚灰瓦，是村里最氣派的建筑。平時村里開大會、唱戲都在這里，院墻一丈多高，大門是厚重的榆木。
此刻這座大院變成了精心設(shè)計的屠宰場。

日軍將村民驅(qū)趕進院后，立即封鎖了所有出口。墻頭、房頂、甚至院外的大樹上，都架起了機槍。更殘忍的是日軍提前在院內(nèi)堆放了大量柴草、秸稈，并在上面澆了煤油，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留活口。
村民被分成3部分：青壯年男性集中在院子?xùn)|側(cè)，婦女兒童在西側(cè)，老弱在中間。
潘善瑞因為額頭流血，被歸入“老弱”組。他拼命向西側(cè)張望，終于在人縫中看到了老伴和孫子。
他們的目光在寒冷的空氣中相遇。老伴對他輕輕搖頭，意思是“別沖動”。她把兩個孫子緊緊摟在懷里，用身體為他們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上午10點整，佐佐木二郎出現(xiàn)在正房臺階上。這個45歲的日本軍官穿著筆挺的軍裝，戴著白手套，手里握著一把軍刀。
他通過翻譯說了不到3句話：“潘家峪，通匪的重災(zāi)區(qū)。今天是你們贖罪的日子。”

話音剛落，屠殺開始了。第一輪機槍掃射對準的是東側(cè)的青壯年。
子彈如疾風(fēng)驟雨般傾瀉而下，站在前排的人像被無形的大手推倒，成片的村民倒下，鮮血噴濺在青磚墻上。
潘國林在槍響的瞬間撲倒在地，順勢滾到一個石碾后面。子彈打在石碾上撞出火星。他從縫隙中看到鄉(xiāng)親們一個個倒下，看到血匯成小溪，沿著磚縫流淌。他咬破嘴唇，咸腥的血味充滿口腔。
日寇不是簡單的掃射，而是一場持續(xù)數(shù)小時的虐殺表演。日軍分成若干小組，輪番上陣：有的用步槍點射試圖逃跑的人，有的用手榴彈炸密集的人群。
潘善瑞所在的“老弱”組是第3批被屠殺的。當(dāng)機槍轉(zhuǎn)向他們時，他做出了一個本能的動作，撲倒在地裝死。子彈從頭頂飛過時他感到溫?zé)岬囊后w濺在臉上，那是旁邊老人的血。

更殘忍的是火焰。下午2點左右，日軍點燃了預(yù)先準備好的柴草。煤油遇火即燃，烈焰沖天而起。
未被槍彈打死的人在火海中翻滾、慘叫，皮肉燒焦的氣味彌漫整個大院。
潘善瑞感到后背灼熱，衣服燒著了。他拼命翻滾，壓滅身上的火苗，然后一動不動趴在兩具尸體下面。濃煙嗆得他幾乎窒息，但他不敢咳嗽，不敢動彈。
火海中他聽到了孫子稚嫩的哭聲，然后一切歸于寂靜，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日軍猙獰的笑聲。
這場屠殺持續(xù)了整整9個小時。
日軍在傍晚6點撤離。他們帶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燒毀了村里1398間房屋中的大部分。離開前，還向尸體堆投擲了手榴彈，確保沒有活口。

潘善瑞是在深夜醒來的：后背的燒傷因為低溫沒有惡化，覆在身上的尸體擋住了火焰。他推開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從人堆里爬了出來。
眼前的景象讓他懷疑自己是否還在人間。潘家大院變成了真正的焚尸場。焦黑的尸體層層疊疊，許多已經(jīng)炭化無法辨認。
他在尸體中尋找家人。先找到了老伴，她蜷縮成保護性的姿態(tài)，懷里是兩個孫子的小小骨架。3人的骨肉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潘善瑞跪在廢墟中，沒有眼淚，沒有聲音。他就那么跪著，直到天色微明。
陸續(xù)有其他幸存者出現(xiàn)。有的是躲在地道里逃過一劫，有的是在屠殺開始時跳墻逃跑成功，有的是像潘善瑞一樣裝死幸存。
最后清點全村1500多人，幸存者僅203人。

潘國林也活了下來。他在石碾后裝死，日軍離開后他從狗洞爬出大院。
當(dāng)他在廢墟中找到父親時，兩個男人沒有擁抱，沒有痛哭只是默默地對視。
他們在廢墟中尋找、辨認、記錄。這項工作做了3天3夜。最終的數(shù)字是1301人，其中婦女兒童658名。
沒有棺材，沒有壽衣。幸存者們用門板、炕席裹住尸體，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巨大的合葬墓。下葬那天天空飄起了小雪，像是上天落下的紙錢。
潘善瑞在墓前跪了一夜。
天亮?xí)r他對兒子說：“從今天起，咱家除夕不生火，不吃熱食，直到報仇那天！

慘案發(fā)生后第7天，冀東軍分區(qū)的干部來到潘家峪。他們帶來了糧食、藥品，還有一項特殊的提議：組建“潘家峪復(fù)仇團”。
“不是要你們?nèi)ニ退溃避姺謪^(qū)政委劉誠光說，“是要你們把仇恨變成戰(zhàn)斗力。
我們會提供最好的訓(xùn)練，最好的裝備。但有個條件，那就是必須服從指揮，不能蠻干?！?br/>最初報名的只有7個人，都是青壯年幸存者。潘國林第一個寫下名字，他在報名表“參軍動機”一欄只寫了兩個字：“報仇?！?br/>第2天，人數(shù)增加到23人。第3天，57人。最后復(fù)仇團固定為120人，全部是潘家峪慘案的直接受害者或家屬。

訓(xùn)練在潘家峪周邊的深山中展開。八路軍派來了最好的教官，課程包括射擊、爆破、偵察、游擊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強度之大，讓見慣生死的老兵都動容。
教官趙永福后來回憶說道：“他們練瞄準，一趴就是一天，胳膊腫得抬不起來也不休息。
有個叫潘樹旺的小伙子，全家11口全死了，他練刺殺時對著草人一遍遍喊家人的名字，嗓子都喊出血。”
復(fù)仇團的第一戰(zhàn)是在1941年4月，目標是灤縣的一個偽軍據(jù)點。戰(zhàn)斗規(guī)模不大，但復(fù)仇團打得異常勇猛。他們不要俘虜，見穿黃軍裝的就殺。
戰(zhàn)后清點，30多個偽軍無一活口。
“復(fù)仇團”逐漸成熟，他們配合八路軍主力在豐潤、灤縣、唐山一帶神出鬼沒，專打日軍的運輸隊和小股部隊。
到1942年夏天，“復(fù)仇團”參與大小戰(zhàn)斗40多次，殲敵300余人，成為冀東日軍聞風(fēng)喪膽的“幽靈部隊”。

但他們的終極目標始終沒變：找到佐佐木二郎。
1942年7月機會來臨。冀東軍分區(qū)獲得確切情報：佐佐木將親自帶隊，對豐潤西部山區(qū)進行“梳篦式掃蕩”。軍分區(qū)決定集中優(yōu)勢兵力，在劉家橋一帶打一次殲滅戰(zhàn)。
復(fù)仇團主動請纓擔(dān)任主攻。戰(zhàn)前會議上潘國林攤開地圖：“劉家橋地形我們熟。這里、這里、這里，可以設(shè)伏兵。
佐佐木的車隊一定會走這條路，因為這是唯一能通行卡車的路?！?br/>“你怎么確定他會來？”有人問。
潘國林指著地圖上一個點：“因為這里是新的秘密聯(lián)絡(luò)站。我們放出的假情報說，冀東行署機關(guān)就在這里。
以佐佐木的性格一定會親自來“立功”?！?br/>7月17日夜，復(fù)仇團和八路軍一部共400余人進入伏擊位置。他們在路上埋設(shè)地雷，在兩側(cè)山坡挖好掩體，并安排了觀察哨和撤退路線。

18日凌晨4點，觀察哨傳來消息：佐佐木的車隊出動了。6點20分，車隊進入伏擊圈。
前面是兩輛三輪摩托開道，中間是三輛卡車，后面是一輛黑色轎車，正是佐佐木的座駕。
當(dāng)?shù)乩妆〞r，第一輛摩托被掀翻。緊接著復(fù)仇團的所有火力同時開火。日軍雖然遭到突襲，但反應(yīng)迅速，立即以卡車為掩體組織反擊。
戰(zhàn)斗進入白熱化。復(fù)仇團占據(jù)地形優(yōu)勢，但日軍火力強大，且作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雙方在不到200米的山路上反復(fù)爭奪，每一寸土地都灑滿鮮血。
潘國林帶領(lǐng)突擊隊從側(cè)面迂回，試圖接近佐佐木的轎車。他們冒著彈雨前進，不斷有人倒下，但沒有人后退。
“看見那個拿刀的了嗎？”潘國林指著轎車旁一個揮舞軍刀的軍官。
幾名神槍手同時瞄準。當(dāng)槍聲響起，只看見佐佐木身體一震，軍刀脫手。但他沒有倒下，反而更加瘋狂地指揮抵抗。

潘國林端起機槍，一個點射打在佐佐木胸前。這個制造了潘家峪慘案的惡魔終于倒下，眼睛瞪得滾圓，似乎不相信自己會死在中國農(nóng)民的手中。
指揮官陣亡，日軍陷入混亂。八路軍主力趁機發(fā)起總攻，戰(zhàn)斗在上午9點結(jié)束。
戰(zhàn)斗結(jié)束清點：150名日軍全部被殲滅，其中包括大佐1名、少佐2名，俘虜偽軍120余人，繳獲大量武器彈藥。
潘國林站在佐佐木尸體前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從懷里掏出一張名單，那是潘家峪死難者的名冊。
他念了幾個名字，然后對天空說：“爹、娘、鄉(xiāng)親們，我們給你們報仇了?！痹趫龅膹?fù)仇團戰(zhàn)士全都哭了。這是慘案發(fā)生后一年半，他們第一次流淚。
潘家峪復(fù)仇團后來被編入八路軍正規(guī)部隊，參加了后續(xù)的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

潘國林在1948年的遼沈戰(zhàn)役中犧牲，時任營長。他留給父親的唯一遺物是一枚軍功章和一句話：“告訴爹，咱家的灶臺可以生火了?！?br/>但潘善瑞沒有改變他的習(xí)慣。每年的除夕他依然不生火，不過他們會在餐桌上點燃一根蠟燭，微弱的光芒在寒夜中搖曳，既是對逝者的緬懷，也是對生者的提醒：
有些記憶，必須代代相傳，有些教訓(xùn)，永遠不該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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