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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白月光回宮我主動請讓,他冷笑:你一個(gè)常在,也配談讓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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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園的杏花落盡了。

我跪在冰涼的青石板上,春末的風(fēng)仍帶著刺骨的寒意。

遠(yuǎn)處隱約傳來絲竹歡聲,那是為唐羽馨歸宮而設(shè)的宴。

而我,程雅雯,一個(gè)因眉眼酷似這位“已故”白月光而得以入宮的常在,正做著我自以為最識趣的事。

“嬪妾自知愚鈍,愿遷居靜心苑,為陛下與唐姑娘祈福?!?/p>

我伏低身子,聲音平靜。

蕭高寒的腳步停了。

他明黃的衣擺停在我視線三尺之外,金線繡的龍紋在暮光里泛著冷硬的色澤。

許久,他未叫我起身,卻側(cè)首問身旁的總管太監(jiān):“徐峰,她現(xiàn)在幾品?”

徐公公的聲音恭謹(jǐn)平穩(wěn):“回陛下,程常在是正七品?!?/p>

一聲極輕的笑。

像玉玨相擊,清冷薄脆。

“常在?”蕭高寒重復(fù)了一遍,語氣里含著某種譏誚的玩味,“你這身份,輪不到讓?!?/p>

他未再多看我一眼,袍袖拂動間,風(fēng)里只余淡淡的龍涎香。

我僵跪在原地,青石的寒意順著膝蓋爬滿全身。

原來在這偌大宮闕里,我連讓位的資格,都是僭越。



01

入宮第三個(gè)月,我第一次在御花園見到蕭高寒。

那時(shí)春剛至,西府海棠才綻出幾星淺紅。

我正彎腰去拾被風(fēng)吹落的絹帕,起身時(shí),瞥見不遠(yuǎn)處明黃的身影。

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我連忙垂首退至道旁,依禮跪下:“嬪妾程雅雯,恭請圣安?!?/p>

沒有叫起的聲音。

時(shí)間在寂靜里變得粘稠。我只聽得見自己細(xì)微的呼吸,以及遠(yuǎn)處風(fēng)拂過新葉的沙沙聲。

半晌,頭頂傳來低沉的聲音:“抬頭?!?/p>

我依言緩緩抬起臉,視線仍規(guī)矩地垂落在他衣襟的盤扣處。

又是許久的靜默。

我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專注得令人不安。那不是審視妃嬪的目光,倒像是在辨認(rèn)某件失而復(fù)得的舊物。

“程雅雯。”他念著我的名字,語調(diào)平緩,“哪個(gè)雅字?”

“回陛下,是‘雅正’之雅。”

他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忽然問:“喜歡海棠?”

我微微一怔:“……是,初春的海棠,有生機(jī)?!?/p>

“海棠雖艷,終究短促?!彼?,目光卻未從我臉上移開,“你倒像另一種花?!?/p>

我不敢接話。

蕭高寒卻也沒再解釋,只對身側(cè)道:“徐峰,記下。程氏,晉常在?!?/p>

我愕然抬頭。

正對上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極深的眸子,如古井寒潭,此刻映著天光,卻仍看不透底。

他目光在我眉眼處停留片刻,轉(zhuǎn)身離去。

徐公公上前一步,躬身道:“恭喜程小主。陛下口諭,賜居綴霞軒西側(cè)殿?!?/p>

我仍跪著,直到那抹明黃消失在花徑盡頭。

起身時(shí),腿有些麻。貼身宮女謝桂蘭連忙攙扶,低聲道:“小主,咱們先回吧?!?/p>

回宮路上,幾個(gè)灑掃的小太監(jiān)遠(yuǎn)遠(yuǎn)瞧見,交頭接耳。

風(fēng)里飄來零碎的字眼:“……像……真像……”

“哪個(gè)故人……”

謝桂蘭握著我手臂的手緊了緊,面色如常地引我快步走過。

綴霞軒不算大,但位置尚可,離御花園近。

西側(cè)殿陳設(shè)簡單,卻一應(yīng)俱全。窗下擺著一盆素心蘭,正開著細(xì)碎的白花。

謝桂蘭替我斟茶,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小主今日……是福氣。”

我接過茶盞,熱氣氤氳上來。

“桂蘭姑姑在宮里多少年了?”

“回小主,二十三年了?!彼寡鄣溃八藕蜻^三位主子?!?/p>

我輕輕吹開茶沫:“那你覺得,陛下為何單單晉了我的位份?”

謝桂蘭沉默良久。

窗外暮色漸合,殿內(nèi)還未點(diǎn)燈,昏暗中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小主,”她聲音壓得極低,“在這宮里,有時(shí)‘像’,便是最大的福氣,也是最大的禍根。”

我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

“像誰?”

她沒有回答,只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含著太多復(fù)雜的東西——憐憫,擔(dān)憂,還有一絲欲言又止的警示。

夜里,我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盯著帳頂繁復(fù)的繡紋。

蕭高寒凝視我時(shí)的眼神,那專注到近乎穿透的目光,反復(fù)在眼前浮現(xiàn)。

還有那句未竟的話——

你倒像另一種花。

是什么花呢?

我側(cè)過身,窗外的月色透過雕花欞格漏進(jìn)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

像誰呢?

02

晉為常在的第五日,按例需去坤寧宮向皇后請安。

天未亮便起身梳洗。謝桂蘭替我梳頭時(shí)格外仔細(xì),選了支素銀簪子,配淡青宮裝。

“小主初次覲見,衣著宜素凈端莊?!?/p>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扎眼,不逾矩。

坤寧宮正殿里已聚了不少嬪妃。按品級列坐,低聲交談著,空氣里浮動著脂粉與香料混合的氣息。

我位份低,坐在最末的角落。

皇后還未至,殿內(nèi)的氣氛卻已暗流涌動。

“喲,這位便是新晉的程常在吧?”

聲音嬌脆,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

我抬眼望去,斜對面坐著位華服美人,云鬢高綰,珠翠滿鬟,正是蓮貴嬪鄭玉蓮。

她父親是當(dāng)朝戶部尚書,入宮三年便封貴嬪,素來驕橫。

我起身行禮:“嬪妾見過貴嬪娘娘?!?/p>

鄭玉蓮未叫起,只用手帕掩著唇,上下掃視我,忽然輕笑:“抬起頭來,讓姐妹們好好瞧瞧?!?/p>

殿內(nèi)倏然靜了幾分。

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探究的,好奇的,幸災(zāi)樂禍的。

我緩緩抬臉,神色平靜。

鄭玉蓮盯著我的臉看了許久,眼神漸漸冷下來,嗤笑一聲:“本宮當(dāng)是什么天仙模樣,原來……”

她頓了頓,刻意揚(yáng)高聲調(diào):“不過是眉眼間有幾分舊影罷了。贗品終究是贗品,東施效顰,徒惹人笑?!?/p>

“贗品”二字像淬了毒的針,扎進(jìn)耳中。

座中有妃嬪低低笑起來,又迅速掩住。

我維持著行禮的姿勢,背脊挺直,指尖卻微微發(fā)涼。

“貴嬪娘娘說笑了。”我垂眼道,“嬪妾蒲柳之姿,怎敢與宮中諸位姐姐相比?!?/p>

“倒是識趣?!编嵱裆彂袘袛[手,“起吧。只是提醒你一句——畫虎不成反類犬,小心哪天,連這點(diǎn)‘像’都成了罪過?!?/p>

恰在此時(shí),內(nèi)侍唱喏:“皇后娘娘駕到——”

眾人連忙起身肅立。

皇后年約三十,容貌端麗,神色平和。她受了禮,溫言勉勵(lì)幾句,目光掃過我時(shí)略作停留,卻未多言。

請安散后,我沿著宮道慢慢往回走。

春日晴好,御花園里百花爭艷,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謝桂蘭跟在我身側(cè),低聲道:“小主不必將那些話放在心上。蓮貴嬪性子向來如此。”

“她說的‘舊影’,指的是誰?”

謝桂蘭腳步微頓。

四下無人,只有風(fēng)吹過竹林的簌簌聲。

“小主……”她欲言又止,最終化為一聲嘆息,“有些事,不知道反而好些?!?/p>

“姑姑是怕我知道了,便活不長久么?”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她。

謝桂蘭眼中閃過一絲驚惶,隨即苦笑:“小主聰慧。只是這宮里,聰慧的人往往命短?!?/p>

她望向前方重重宮闕,聲音輕得幾乎散在風(fēng)里:“三年前,宮里曾有位唐姑娘。陛下待她……不同?!?/strong>

“后來呢?”

“病逝了?!敝x桂蘭飛快地說完,又補(bǔ)充道,“這是宮里的忌諱,小主切莫再提。”

我沉默著。

病逝了??舌嵱裆徔谥械摹摆I品”,眾人看我的眼神,蕭高寒那日的凝視……

“我與她,很像么?”

謝桂蘭沒有回答。

她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已說明一切。

回到綴霞軒,我屏退旁人,獨(dú)自坐在窗下。

銅鏡里映出一張年輕的臉。眉是遠(yuǎn)山眉,眼是杏核眼,鼻梁秀挺,唇色淺淡。

這是一張清秀的臉,卻絕稱不上傾國傾城。

那么,那位唐姑娘,該是何等模樣?

素心蘭的幽香絲絲縷縷飄來。我忽然想起蕭高寒那句話。

是像蘭花么?清素,幽寂,開在無人處。

可若真是如此,他為何又賞我海棠?

指尖撫過鏡面,冰涼的觸感讓人清醒。

在這宮里,“像”是恩寵,也是枷鎖。而如今,我已被套上了這副枷鎖,連掙脫的資格都需別人賜予。

窗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小太監(jiān)在門外稟報(bào):“小主,陛下傳您去養(yǎng)心殿?!?/p>



03

養(yǎng)心殿東暖閣里,蕭高寒正在批閱奏折。

我進(jìn)去時(shí),他未抬頭,只指了指下首的繡墩:“坐?!?/p>

我依言坐下,垂首靜候。

殿內(nèi)很靜,只有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以及更漏滴答。

龍涎香的味道比那日在御花園更濃郁些,混著墨香,沉甸甸地壓在人胸口。

約莫一盞茶工夫,他終于擱下筆。

“過來?!彼f。

我起身走到御案旁三步處停下。

“再近些。”

我又向前一步。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我臉上。那目光不像看人,倒像在鑒賞一幅畫,專注而疏離。

“程雅雯。”他緩緩開口,“你父親是國子監(jiān)司業(yè)?”

“是。”

“清貴門第。”他淡淡道,“教你讀過什么書?”

“略識得幾個(gè)字,讀過《女誡》《列女傳》,也粗淺看過些詩詞?!?/p>

“喜歡哪首?”

我想了想,謹(jǐn)慎答道:“嬪妾愚鈍,只覺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意境清遠(yuǎn)?!?/p>

蕭高寒卻笑了。

那笑意很淺,未達(dá)眼底:“陶淵明志在歸隱,你既入宮,便不該念這些?!?/p>

我心頭一緊,忙道:“嬪妾失言?!?/p>

“無妨?!彼栈啬抗?,轉(zhuǎn)而望向窗外,“朕只是想起,也有人曾說過喜歡這句?!?/strong>

殿內(nèi)又陷入沉默。

我站在那兒,背脊?jié)u漸沁出汗意。

許久,他忽然問:“會下棋么?”

“略知一二?!?/p>

“陪朕下一局?!?/p>

徐公公連忙擺上棋盤。是白玉制的,棋子溫潤,觸手生涼。

蕭高寒執(zhí)黑,讓我七子。

我棋藝本就不精,又心懷忐忑,下得小心翼翼。他卻似漫不經(jīng)心,落子極快。

不到中盤,我已潰不成軍。

“心思太雜?!彼c(diǎn)評道,手指拈著一枚黑子把玩,“下棋如做人,瞻前顧后,反失先機(jī)?!?/p>

“嬪妾受教。”

他忽然抬眼看我:“你怕朕?”

我指尖一顫,棋子險(xiǎn)些掉落。

“陛下天威,嬪妾敬畏。”

“敬畏……”他重復(fù)這個(gè)詞,唇角微勾,“那就是怕?!?/p>

我沒有否認(rèn)。

他不再說話,繼續(xù)落子。接下來的棋路卻忽然變得溫和,甚至有意相讓,讓我勉強(qiáng)支撐到收官。

“今日到此為止。”他推開棋盤,“徐峰,把前日南邊進(jìn)貢的那套文房四寶拿來。”

徐公公捧來一個(gè)紫檀木盒。

打開,里面是一套青瓷文房——筆洗、筆筒、硯臺、水丞,釉色如玉,素雅至極。

“賞你了。”

我連忙謝恩。

“這顏色……”蕭高寒伸手拂過筆洗邊緣,語氣平淡,“襯你?!?/p>

我捧著木盒退出暖心閣時(shí),手還在微微發(fā)抖。

不是因?yàn)榈觅p,而是因?yàn)槟翘状善鬟^于素凈的色澤,以及他觸碰它時(shí),眼中一閃而過的恍惚。

回到綴霞軒,我將文房仔細(xì)收好。

謝桂蘭看著那套青瓷,神色復(fù)雜:“小主,這釉色……是前朝官窯的樣式,如今已不常見了?!?/p>

“陛下賞的,好生收著便是?!?/p>

夜里,我輾轉(zhuǎn)難眠。

蕭高寒的眼神,那套素雅的瓷器,還有他提及“也有人喜歡”時(shí)的語氣……

一切都在指向那個(gè)名字——唐姑娘。

那個(gè)“病逝”了三年的女子。

而我,程雅雯,究竟是她褪色的影子,還是陛下用以緬懷的替代?

更漏聲聲中,我忽然想起父親送我入宮前的話。

“雅雯,宮里不比家中,謹(jǐn)言慎行,但求平安。”

平安。

在這漩渦中心,平安是何等奢侈的愿望。

04

四月末,邊關(guān)傳來捷報(bào)。

鎮(zhèn)北軍大破狄戎,收復(fù)失地三百里。捷報(bào)傳入宮中時(shí),正值午后。

我正在繡一方帕子,忽然聽見遠(yuǎn)處傳來鐘鼓聲,連綿不絕。

謝桂蘭推門進(jìn)來,臉上帶著喜色:“小主,是捷報(bào)!陛下命鳴鐘慶賀?!?/p>

我放下針線:“哪里的捷報(bào)?”

“北疆。鎮(zhèn)北將軍唐擎蒼率部大勝?!?/p>

唐擎蒼。

這個(gè)名字讓我心頭莫名一跳。

“唐將軍……”我斟酌著詞句,“可是那位三年前殉國的唐老將軍之子?”

謝桂蘭笑容微斂,低聲道:“正是。唐家滿門忠烈,老將軍殉國后,只剩這一位子嗣了?!?/strong>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而且聽聞……唐將軍此次,還尋回了失散多年的妹妹。”

“妹妹?”

“是。三年前唐家遭難時(shí),那位小姐下落不明,都以為已遭不測。誰知竟還活著,被唐將軍在邊關(guān)尋回了?!?/p>

我握著繡繃的手指微微收緊。

“唐家小姐,叫什么名字?”

謝桂蘭看了我一眼,眼神復(fù)雜:“閨名羽馨。唐羽馨?!?/p>

羽馨。

輕盈如羽,馨香遠(yuǎn)播。好名字。

我沉默良久,才輕聲道:“活著就好?!?/p>

謝桂蘭沒有接話。

她替我換了熱茶,狀似無意地說:“這幾日宮里或許會有些傳言,小主聽了,只當(dāng)過耳風(fēng)便是?!?/p>

傳言來得比想象中更快。

次日去給皇后請安時(shí),殿內(nèi)的氣氛便與往日不同。

妃嬪們?nèi)齼删壑?,低聲交談,眼神飄忽。見我進(jìn)來,有幾個(gè)瞬間收了聲,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

鄭玉蓮今日來得遲,進(jìn)門時(shí)臉色不太好看。

她徑直走到我面前,冷笑:“程常在聽說了么?那位唐姑娘要回京了?!?/p>

我起身行禮:“嬪妾略有耳聞?!?/p>

“略有耳聞?”她挑眉,“難道不好奇,那位讓你‘像’了這么久的正主,究竟是何模樣?”

座中傳來壓抑的低笑。

我垂眼道:“唐將軍尋回親妹,是天大的喜事。至于嬪妾,不過是陛下垂憐,不敢與唐姑娘相提并論?!?/p>

“倒會說話?!编嵱裆徍吡艘宦暎爸慌抡骰貋砹?,你這贗品就該擱角落里積灰了?!?/p>

皇后輕咳一聲:“蓮貴嬪,慎言?!?/strong>

鄭玉蓮這才悻悻歸座。

請安散后,我沿著太液池慢慢走。

春深了,池畔柳絮紛飛,如雪如霧。

謝桂蘭跟在我身后,幾次欲言又止。

“姑姑想說什么,便說吧?!?/p>

她嘆了口氣:“小主也瞧見了,如今宮里都在傳唐姑娘的事。陛下那邊……”

“陛下如何?”

“這幾日,養(yǎng)心殿的燈常亮到三更。徐公公說,陛下時(shí)常對著北疆地圖出神?!敝x桂蘭壓低聲音,“昨日,還命人將碧梧軒重新修繕布置?!?/p>

碧梧軒。

那是西六宮最清幽的一處院落,臨水而建,推開窗便是太液池風(fēng)光。

三年前曾有人住過,后來一直空著。

“碧梧軒……”我喃喃重復(fù)。

“是。”謝桂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那位唐姑娘從前在宮中小住時(shí),住的便是碧梧軒。”

我停下腳步。

柳絮沾上衣襟,柔軟而粘膩,拂也拂不去。

原來如此。

正主要回來了。所以我這影子,該退場了。

也好。

這三個(gè)月如履薄冰的日子,這被無數(shù)目光審視比較的處境,這夜夜對著鏡子自問“我究竟像誰”的煎熬……

該結(jié)束了。

“回去吧?!蔽艺f,“天有些涼了?!?/p>

當(dāng)夜,我做了個(gè)夢。

夢見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霧里,遠(yuǎn)處有個(gè)女子的背影,穿著淺青衣裙,長發(fā)如瀑。

我想走近看清她的臉,卻怎么也邁不動步子。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我看清了那張臉——眉眼與我確有五六分相似,但氣度風(fēng)華,皎若明月,清若霜雪。

那是我不曾擁有的神采。

她朝我微微一笑,笑容里含著淡淡的悲憫。

然后霧氣涌來,將她吞沒。

我驚醒過來,冷汗?jié)窳酥幸隆?/p>

窗外月色凄清,更漏正敲三更。



05

五月初十,唐羽馨入宮。

那日是個(gè)晴天,碧空如洗。宮里早早灑掃潔凈,連御道兩側(cè)的石板都用水沖得發(fā)亮。

我沒有去宮門處觀望,只坐在綴霞軒的窗前,聽著遠(yuǎn)處隱約的喧嘩。

謝桂蘭從外面回來,臉色有些發(fā)白。

“小主……見到了?!?/p>

“如何?”

她張了張嘴,半晌才道:“與傳言一般無二。容貌……確有幾分像小主,但……”

但那是皓月與螢火之別。

這句話她未說出口,我已明白。

午后,皇后傳話,命所有嬪妃至坤寧宮,為唐姑娘接風(fēng)。

我換了身最素凈的衣裳,發(fā)間只簪了支銀簪。

坤寧宮正殿里,妃嬪們早已到齊。人人精心裝扮,珠環(huán)翠繞,像是赴一場無聲的較量。

鄭玉蓮今日穿了身緋紅宮裝,戴了整套紅寶石頭面,明艷奪目。

她瞥了我一眼,嗤笑:“程常在今日倒樸素?!?/strong>

我未答話。

內(nèi)侍唱喏聲起:“陛下駕到——唐姑娘到——”

眾人齊齊起身。

蕭高寒率先步入殿中。他今日穿了身天青常服,少了些平日的威儀,倒顯出幾分罕見的清朗。

而跟在他身后的女子——

我抬眼的瞬間,呼吸微微一滯。

淺青襦裙,素白披帛,墨發(fā)半綰,只斜插一支碧玉簪。妝容極淡,幾乎看不出脂粉痕跡。

可那張臉……

杏眼,遠(yuǎn)山眉,鼻梁秀挺,唇色淺淡。確與我有五六分相似。

但不同之處太多了。

她的眼神清亮從容,不像我總帶著怯意。她的姿態(tài)優(yōu)雅舒展,那是將門世家養(yǎng)出的風(fēng)骨。她唇角噙著淡淡笑意,溫和而疏離,仿佛這滿殿繁華都與她無關(guān)。

最要緊的是氣質(zhì)——那是經(jīng)歷過生死離亂,見過邊關(guān)風(fēng)雪后沉淀下的沉靜與堅(jiān)韌。

我忽然明白了蕭高寒那句話。

我是盆栽里精心修剪的海棠,嬌嫩而脆弱。而她是山野間的蘭,經(jīng)風(fēng)霜,沐雨露,自有一股幽寂風(fēng)骨。

“羽馨,來見過皇后?!笔捀吆穆曇繇懫穑瑴睾偷貌凰仆?。

唐羽馨依禮下拜:“民女唐羽馨,參見皇后娘娘?!?/p>

皇后親自扶起她,溫言道:“快起來。你哥哥為國戍邊,你又在邊關(guān)吃了那么多苦,回家便好?!?/p>

“謝娘娘關(guān)懷?!?/p>

蕭高寒引她在身側(cè)坐下,位置竟在眾妃之上。

鄭玉蓮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席間,蕭高寒的目光幾乎未離開唐羽馨。他親自為她布菜,低聲詢問邊關(guān)生活,眼神里的專注與溫柔,是我從未見過的。

不,我見過。

在養(yǎng)心殿,他凝視我的眉眼時(shí),也曾流露過類似的神情。

只是那時(shí),他看的不是我。

而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gè)人的影子。

酒過三巡,唐羽馨忽然抬眼,目光在殿中掃過。

經(jīng)過我時(shí),她微微一怔。

那雙清亮的眸子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閃過一絲極復(fù)雜的情緒——驚訝,了然,還有一絲……歉疚?

她很快移開視線,低頭抿了口茶。

我卻如坐針氈。

宴席散時(shí),蕭高寒親自送唐羽馨回碧梧軒。

眾人恭送圣駕后,三三兩兩散去。鄭玉蓮走到我身邊,冷笑:“瞧見了?正主就是正主。程常在,你的好日子到頭了?!?/strong>

我未理會她,轉(zhuǎn)身離開。

回宮的路上,謝桂蘭低聲道:“小主,奴婢瞧著……那位唐姑娘,不像傳聞中那般驕縱?!?/p>

“傳聞如何說她?”

“說是將門虎女,性子剛烈,三年前在宮里時(shí),連先太后都敢頂撞。”謝桂蘭搖頭,“可今日瞧著,倒是沉靜得很。”

沉靜。

或許是因?yàn)榻?jīng)歷太多,磨去了棱角。

又或許,她本就是這樣的人。

當(dāng)夜,我坐在燈下,對著銅鏡看了許久。

鏡中人眉眼清秀,卻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郁色。

三個(gè)月的宮廷生活,如一場荒誕的夢。如今夢該醒了。

我提筆寫下一封請罪書。

言辭懇切,說自己才疏德薄,不堪圣恩,愿遷居靜心苑,為陛下與唐姑娘祈福。

這是我能想到最體面的退場。

不求恩寵,只求平安。

寫完時(shí),已近三更。

我將信箋封好,交給謝桂蘭:“明日,勞煩姑姑替我遞到養(yǎng)心殿?!?/p>

謝桂蘭接過信,手微微發(fā)抖:“小主,您這是……”

“識趣些,對大家都好?!蔽移届o道。

窗外月色正好。

我想起那句詩——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06

請罪書遞上去的第三日,終于有了回音。

徐公公親自來傳口諭,命我巳時(shí)三刻至御花園東側(cè)石徑等候。

那是一條僻靜的小道,平日少有人行。

我換了身最素凈的宮裝,未施脂粉,提前一刻鐘便跪候在道旁。

春末的風(fēng)已帶暖意,吹得兩旁竹林沙沙作響。

更漏聲隱約傳來,巳時(shí)三刻到了。

遠(yuǎn)處響起腳步聲。

明黃的衣角映入眼簾,蕭高寒走在前面,徐峰落后半步跟著。

我伏低身子,額頭觸到冰涼的青石板:“嬪妾程雅雯,恭請圣安?!?/strong>

腳步聲在我面前停下。

他沒有叫起。

時(shí)間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瞬都漫長如年。我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背上,沉甸甸的,帶著審視。

終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嬪妾自知愚鈍,入宮以來未能侍奉周全,反惹陛下煩憂。今唐姑娘歸宮,天作之合,嬪妾愿遷居靜心苑,日日誦經(jīng),為陛下與唐姑娘祈福,以求心安?!?/p>

說完這段話,我維持著伏跪的姿勢,等待裁決。

靜。

只有風(fēng)吹竹葉的聲音。

許久,蕭高寒開口,卻不是對我:“徐峰。”

“奴才在。”

“她現(xiàn)在幾品?”

像玉玨相擊,清冷薄碎。

我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

他未再多言,袍袖拂動,從旁走過。

風(fēng)里只余淡淡的龍涎香,以及徐公公經(jīng)過時(shí),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我仍跪在原地。

青石的寒意透過裙裾,順著膝蓋爬上來,蔓延至四肢百骸。

輪不到讓。

原來在這偌大宮闕里,我連退場的資格,都是僭越。

原來這三個(gè)月的恩寵、賞賜、凝視,從來不是給我程雅雯的。

我只是個(gè)替身,是個(gè)影子,是個(gè)用來填補(bǔ)某人空位的擺設(shè)。

如今正主歸來,擺設(shè)便該安分守己待在角落,連“讓位”的念頭都是逾矩。

不知跪了多久,謝桂蘭匆匆趕來,攙扶我起身。

“小主……”她聲音哽咽。

我借力站起來,腿麻得幾乎失去知覺。

“回去吧。”我說,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意外。

回到綴霞軒,我屏退所有人,獨(dú)自坐在窗下。

那套青瓷文房還擺在案頭,釉色溫潤,素雅潔凈。

我伸手拿起筆洗,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瓷面。

忽然想起蕭高寒賞我這套瓷器時(shí)的眼神——那恍惚的,透過我看另一個(gè)人的目光。

當(dāng)時(shí)我只覺不安,如今才明白,那不安從何而來。

因?yàn)閺囊婚_始,我就不該存在。

不,應(yīng)該說,程雅雯這個(gè)人可以存在,但必須是溫順的,安分的,永遠(yuǎn)清醒自己替身身份的影子。

任何試圖掙脫這個(gè)身份的舉動——哪怕是識趣地退讓——都是冒犯。

窗外傳來鳥鳴,清脆悅耳。

我推開窗,看見一對燕子正在檐下筑巢,銜泥穿梭,忙碌而生機(jī)勃勃。

它們有自己的巢穴,自己的歸宿。

而我,連一處僻宮都求不得。

“小主。”謝桂蘭在門外輕喚,“蓮貴嬪那邊……送了些東西來?!?/p>

“拿進(jìn)來吧?!?/p>

她端著一個(gè)托盤進(jìn)來,上面擺著幾匹顏色陳舊的布料,還有一支斷了的玉簪。

“說是……賞給小主的?!敝x桂蘭臉色發(fā)白,“還說,既然小主喜歡素凈,這些正合適?!?/p>

我靜靜看著那些東西。

陳舊,殘破,是被人棄置不用的。

這是鄭玉蓮的警告,也是嘲諷——看,你連讓位的資格都沒有,只配用這些別人不要的。

“收起來吧?!蔽艺f,“放到庫房最里面。”

謝桂蘭欲言又止,終是端著托盤退下。

殿內(nèi)又只剩我一人。

夕陽西下,余暉透過窗格,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

我忽然想起入宮前,父親曾對我說:“雅雯,宮里人心復(fù)雜,但求問心無愧?!?/p>

問心無愧。

我閉上眼。

可我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



07

那日之后,我的處境一落千丈。

蕭高寒再未召見過我。請安時(shí),皇后雖仍溫和,卻也不再多言。妃嬪們或明或暗的排擠接踵而來。

最糟的是鄭玉蓮。

她似乎將我對唐羽馨的“讓位”之舉,視為對她的挑釁——一個(gè)常在,也配談“讓”?

于是變本加厲地刁難。

今日說我的份例茶葉陳了,明日說我宮里的花木枯了該修整。都是瑣事,卻樁樁件件讓人難堪。

謝桂蘭為此愁白了鬢角。

“小主,要不……咱們?nèi)デ笄筇乒媚铮俊彼囂街鴨?,“那日宴席上,奴婢瞧著,她對小主并無惡意?!?/p>

我搖頭。

求唐羽馨?以什么身份?一個(gè)酷似她的替身,去求正主的憐憫?

那我僅剩的尊嚴(yán),便真的蕩然無存了。

“再等等。”我說,“總會有轉(zhuǎn)機(jī)?!?/p>

轉(zhuǎn)機(jī)沒等到,卻等來了一場意外。

那日我去御藥房取月例的安神香,回來時(shí)抄近路穿過一片杏林。

杏花早已落盡,枝頭結(jié)著青澀的小果。

林深處傳來低語聲。

“……哥哥說,京中局勢復(fù)雜,讓我萬事小心。”

是唐羽馨的聲音,清越如泉。

我腳步一頓,下意識隱到樹后。

“姑娘放心,陛下已暗中布置。只是鄭家那邊……”另一個(gè)女聲響起,似乎是唐羽馨的貼身侍女。

“鄭尚書與北狄有勾結(jié),哥哥已在邊關(guān)查到證據(jù)。只是時(shí)機(jī)未到,不可打草驚蛇?!?/p>

我呼吸一窒。

鄭尚書——鄭玉蓮的父親?

“那蓮貴嬪在宮中屢次為難程常在,是否也是鄭家的試探?”

唐羽馨沉默片刻,才道:“程氏……是無辜受累。陛下選她入宮,本是想分散視線,讓我能平安歸來。誰知……”

她嘆了口氣,聲音里含著歉疚:“是我欠她的。”

侍女低聲道:“姑娘不必自責(zé)。陛下對姑娘的心意,天地可鑒。至于程常在,日后若有機(jī)會,補(bǔ)償她便是?!?/p>

“補(bǔ)償?”唐羽馨苦笑,“有些東西,如何補(bǔ)償?”

腳步聲漸遠(yuǎn),兩人離開了杏林。

我背靠著樹干,緩緩滑坐下來。

指尖冰涼,心跳如擂鼓。

我入宮,不是因?yàn)槭捀吆粗形业拿佳郏且驗(yàn)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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