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臘月,天寒地凍,北風(fēng)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疼。
我叫王建軍,二十二歲,家在豫東平原的一個小村子。這年的年,對我來說就是一場災(zāi)難,一場由“結(jié)婚”兩個字掀起的災(zāi)難。
我媽,王大娘,村里有名的利索人,平日里嗓門就大,這幾天更是把嗓門調(diào)到了最高檔。每天天不亮,她就戳著我的腦門子罵:“王建軍,你個兔崽子!你瞅瞅你,二十二了!隔壁老李家的二小子,比你小兩歲,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你倒好,整天晃來晃去,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媳婦呢?媳婦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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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平日里悶葫蘆一個,這時候也跟著敲邊鼓:“建軍啊,不是爸說你,老大不小了,該成家了。張村你三姑給你介紹的那個秀蓮,多好的閨女,人勤快,模樣周正,你咋就看不上呢?”
秀蓮?我不是看不上她,是真沒那個心思。我才二十二,我還想出去闖闖呢!我不想一輩子就窩在這個小村子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然后娶個媳婦,生個娃,重復(fù)我爸媽的日子?蛇@話,我不敢說。我媽那脾氣,能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臘月十八,媒人帶著秀蓮和她爹媽上門了。我媽笑得合不攏嘴,殺雞宰鵝,忙前忙后。我爸陪著秀蓮爹喝酒,一口一個“親家”。我呢?跟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堂屋的角落里,低著頭,不敢吭聲。
秀蓮?fù)低党蛭遥乙餐低党蛩。她長得確實不賴,梳著兩條麻花辮,臉紅撲撲的,挺靦腆?晌覍λ,就是沒那種心動的感覺。我心里裝著的,是山外面的世界,是報紙上寫的那些大城市,是電視里演的那些當(dāng)兵的人。
那天晚上,媒人拉著我媽,在堂屋里嘀嘀咕咕說了半宿。我趴在窗戶根底下聽,聽得一清二楚。媒人說:“大娘,秀蓮這閨女,對建軍挺滿意的。我看啊,年前就把親事定下來,年后開春就辦婚禮,咋樣?”
我媽拍著大腿:“中!太中了!彩禮你放心,俺們家就是砸鍋賣鐵,也湊齊!”
我一聽,腦袋“嗡”的一聲,跟炸了鍋似的。
不行,我不能就這么認(rèn)命。我不能娶一個我不喜歡的姑娘,然后困在這個小村子里一輩子。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一宿沒睡。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下定了決心——逃!
往哪逃?
我想起了前幾天村頭的喇叭里喊的,征兵開始了。
對,當(dāng)兵去!去部隊里,躲個三年五載的,等我媽這股逼婚的風(fēng)頭過去了,等我自己混出個人樣來了,再回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跟野草似的,瘋長。
我悄悄爬起來,摸出我藏在床底下的一個小布包。布包里,是我攢了兩年的私房錢,一共三百二十塊。還有我唯一的一張照片,是去年趕集的時候拍的,穿著我最好的一件的確良襯衫,咧著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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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敢跟我爸媽打招呼。我知道,我要是說了,他們肯定會把我鎖起來。我躡手躡腳地推開房門,北風(fēng)一下子灌了進來,凍得我一哆嗦。我裹緊了身上的舊棉襖,低著頭,沿著村邊的小路,一路狂奔。
我要去鎮(zhèn)上的武裝部,我要報名當(dāng)兵。
村子離鎮(zhèn)上有十里地,我一路跑,一路喘,汗水濕透了棉襖,又被北風(fēng)一吹,凍得硬邦邦的,貼在身上,又冷又疼?晌也桓彝,我怕我媽追上來。我仿佛能聽見我媽在我身后喊:“王建軍,你個兔崽子,你給我回來!”
跑到鎮(zhèn)上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武裝部的大門敞開著,門口掛著一個紅布條,上面寫著“踴躍參軍,保家衛(wèi)國”。
我喘著粗氣沖進去,里面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了,都是跟我年紀(jì)差不多的小伙子,一個個都挺精神。
一個穿著軍裝的干部,瞅了我一眼,問:“小伙子,報名當(dāng)兵的?”
我使勁點頭:“是!同志,我要報名!”
干部遞給我一張表格,說:“填吧。姓名、年齡、籍貫、文化程度。”
我接過表格,手抖得厲害。我文化程度不高,初中畢業(yè),可我還是一筆一劃,認(rèn)認(rèn)真真地填。填到“入伍動機”的時候,我想了想,寫了八個字:保家衛(wèi)國,鍛煉自己。
其實我心里清楚,我最開始的動機,是躲婚?赡菚r候,我看著墻上掛著的毛主席畫像,看著那些穿著軍裝的照片,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股豪氣。保家衛(wèi)國,好像也挺光榮的。
填完表格,干部又問了我一些情況,然后讓我去體檢。體檢挺嚴(yán)格的,量身高、體重、測視力、聽心肺,一項一項,絲毫不含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過不了。好在,我從小在地里干活,身子骨結(jié)實,各項指標(biāo)都合格。
干部拍著我的肩膀說:“行啊小伙子,身體不錯!回家等通知吧,過幾天政審,沒問題的話,就能入伍了!
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差點蹦起來。
從武裝部出來,我兜里的錢只剩下三百塊了。我不敢回家,就在鎮(zhèn)上的車站旁邊找了個小飯館,要了一碗燴面,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燴面熱乎乎的,下肚之后,身上暖和多了。
我在鎮(zhèn)上的候車室里蹲了兩天。這兩天里,我不敢跟任何人說話,生怕碰到村里的人。我心里也挺難受的,想我爸媽,不知道他們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會不會急瘋了?晌乙幌氲奖苹榈氖,我就又硬起了心腸。
第三天,通知下來了。我通過了政審,可以入伍了。
跟我一起入伍的,還有鎮(zhèn)上的另外五個小伙子。武裝部的干部把我們集合起來,發(fā)了軍裝。軍裝是橄欖綠的,上衣褲子,還有一頂軍帽。我穿上軍裝,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不一樣了。不再是那個躲婚的毛頭小子,而是一個準(zhǔn)軍人了。
出發(fā)那天,村里來了好幾個人送我,有我二叔,還有幾個鄰居。我爸媽沒來。
我二叔偷偷告訴我,我媽知道我當(dāng)兵的消息后,在家里哭了一整天,罵了我一整天,說我是“白眼狼”,說我“翅膀硬了,管不住了”。我爸呢,蹲在門檻上,抽了一宿的煙,一句話沒說。
我聽著,心里酸酸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可我沒回頭,我知道,我一旦回頭,就可能再也走不了了。
綠皮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開動了,載著我們這些新兵,駛向未知的遠方。窗外的風(fēng)景一點點后退,小村子、田地、樹木,都漸漸模糊了。我趴在窗戶上,看著窗外,心里五味雜陳。
有解脫,有忐忑,有期待。
我不知道部隊是什么樣子,不知道我會遇到什么樣的人,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下來。我只知道,我暫時逃離了那個逼婚的家,逃離了那個我不想過的日子。
火車搖搖晃晃,走了一天一夜。我們這些新兵,擠在車廂里,互相聊著天。有的說,他當(dāng)兵是為了混個前程;有的說,他當(dāng)兵是為了鍛煉身體;還有的說,他當(dāng)兵是因為家里窮,想混口飯吃。
我沒說我的理由。我覺得,躲婚這個理由,有點丟人。
下了火車,又坐了半天的卡車,我們終于到了新兵營。
一下車,我就傻了眼。
哪有什么高樓大廈?全是一排排的平房,灰撲撲的,坐落在一片荒地上。風(fēng)比我們老家的還大,刮得地上的沙子滿天飛,迷得人睜不開眼。
一個穿著軍裝,肩上扛著紅肩章的班長,扯著嗓子喊:“全體都有!集合!”
我們趕緊排好隊,歪歪扭扭的,跟一群沒頭的鴨子似的。
班長虎著臉,在我們面前來回踱步,眼神跟刀子似的,掃過我們每一個人!拔腋嬖V你們,從今天起,你們就不是老百姓了!你們是新兵!是軍人!軍人,就要有軍人的樣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路要有走路的樣子!”
班長頓了頓,又喊:“現(xiàn)在,給你們十分鐘時間,把行李放下,然后到操場集合!遲到一秒鐘,罰跑操場十圈!”
我們嚇得一激靈,趕緊拎著行李往宿舍跑。宿舍是大通鋪,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屋里,床上就鋪著一層薄薄的褥子。我隨便找了個位置,把行李一扔,就往操場跑。
到了操場,班長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他看了看表,說:“不錯,都沒遲到,F(xiàn)在,開始站軍姿!”
站軍姿,聽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挺胸、收腹、抬頭、目視前方,雙手貼在褲縫上,一動也不能動。
風(fēng)刮在臉上,跟刀子割似的。腿站得發(fā)麻,腰挺得發(fā)酸,眼睛瞪得發(fā)澀。
我站在隊伍里,咬著牙,堅持著。我心里想,不就是站軍姿嗎?能有多難?比在地里干活輕松多了。
可我錯了。
站了一個小時后,我的腿開始打顫,我的腰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我的眼睛里全是沙子,澀得厲害。
有個小伙子忍不住動了一下,被班長看見了。班長一腳踹在他的腿上,罵道:“動什么動!當(dāng)這是你們家炕頭呢?想動就動?給我站好了!”
那個小伙子不敢吭聲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心里也有點打退堂鼓。我沒想到,部隊的日子這么苦。我有點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時沖動,跑來當(dāng)兵。我想家了,想我媽做的燴面,想我爸種的紅薯。
可我轉(zhuǎn)念一想,不行,我不能后悔。我要是現(xiàn)在回去,我媽肯定會把我綁著去跟秀蓮結(jié)婚。我不能回去,我必須堅持下來。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操場的門口,走過來一個人。
一開始,我以為是個男兵。穿著一身軍裝,個子挺高,腰板挺得筆直,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
可等她走近了,我才看清楚,是個女的!
短發(fā),利落的短發(fā),貼在頭皮上。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很立體,眼睛很大,很亮,眼神跟班長一樣,透著一股凌厲。
她肩上扛著的肩章,比班長的要高。
班長看見她,趕緊跑過去,敬了個禮,喊:“連長好!”
連長?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個女的,竟然是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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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些新兵,也都驚呆了。一個個都忘了站軍姿,偷偷地瞅她。
女連長走到我們面前,停下腳步。她的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眼神很銳利,好像能看透我們的心思。
她沒說話,就那么站著,看著我們。
操場里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聲。
過了幾分鐘,她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不像一般的女人那么細聲細氣,而是有點沙啞,有點低沉,很有穿透力。
“你們,就是這批新兵?”
我們沒人敢吭聲。
她又說:“我叫林嵐,是你們的連長。從今天起,你們歸我管。我丑話說在前面,在我的連隊里,沒有男女之分,沒有嬌生慣養(yǎng),只有軍人!只有服從!”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會突然盯著我。我心里有點慌,趕緊低下頭,不敢看她。
可她的聲音,卻偏偏朝著我來:“那個,站在第三排第四個的,出列!”
我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對,就是你!”林嵐的聲音很嚴(yán)厲。
我趕緊出列,站在她面前,緊張得手心冒汗。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問:“叫什么名字?”
“王建軍!蔽倚÷曊f。
“王建軍?”她皺了皺眉,“挺土的名字!
我臉一紅,沒敢吭聲。
她又問:“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二?”她挑了挑眉,“不小了。我看你剛才站軍姿的時候,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她怎么看出來的?
我不敢說實話,只能硬著頭皮說:“報告連長,我在想,怎么才能把軍姿站好!
林嵐冷笑一聲:“是嗎?我看你不像。我看你,像是后悔了,像是想逃了!
我的臉“唰”的一下,紅透了。她怎么這么厲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咬著牙,梗著脖子說:“報告連長,我沒有后悔,我也沒有想逃!”
林嵐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鐘。她的眼神很犀利,好像能把我看穿。
然后,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很短暫,卻很刺眼。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拍得我肩膀生疼。
她說:“很好。有骨氣。我告訴你,王建軍,在我的連隊里,后悔沒用,想逃也沒用。你要是有本事,就再逃一次給我看看!”
“有本事再逃!”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
又像一把火,點燃了我心里的那股不服輸?shù)膭蓬^。
我看著林嵐,看著她那雙銳利的眼睛,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斗志。
逃?我為什么要逃?我不是來逃婚的嗎?我不是來部隊鍛煉自己的嗎?我不能逃,我也不會逃。
我挺直了腰板,大聲說:“報告連長!我不會逃!我會好好訓(xùn)練,當(dāng)個好兵!”
林嵐?jié)M意地點了點頭,說:“好。歸隊吧!
我敬了個禮,轉(zhuǎn)身歸隊。
回到隊伍里,我感覺所有人都在看我。我不敢抬頭,可我心里卻憋著一股勁。
林嵐,這個女連長,有點厲害。
新兵營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可我不怕。
我王建軍,不是孬 種。
新兵營的訓(xùn)練,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天不亮就起床,出早操,跑五公里。跑完步,回來整理內(nèi)務(wù),疊被子。疊被子是個技術(shù)活,要把被子疊成“豆腐塊”,方方正正,有棱有角。我一開始怎么都疊不好,被子軟塌塌的,跟個發(fā)面饅頭似的。班長看見一次,罵一次,還把我的被子扔到地上,讓我重新疊。
我不服氣,就晚上偷偷練。別人都睡著了,我還在宿舍里,一遍一遍地疊被子,手指被磨破了,貼上創(chuàng)可貼,繼續(xù)練。練了半個月,終于把被子疊成了標(biāo)準(zhǔn)的“豆腐塊”。
白天的訓(xùn)練,更是魔鬼。
隊列訓(xùn)練,齊步、正步、跑步,一遍一遍地練。正步走,腿要踢到九十度,腳尖繃直,落地有聲。練完正步,腿腫得跟蘿卜似的,上下樓梯都費勁。
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在泥地里摸爬滾打。臥倒、匍匐前進、躍進,動作要快,要標(biāo)準(zhǔn)。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只要班長一聲令下,我們就得往泥地里鉆。身上的軍裝,從來就沒有干過,不是汗?jié)竦模褪悄嗪摹?/p>
還有射擊訓(xùn)練。趴在地上,瞄準(zhǔn)靶子,扣動扳機。一開始,我老是脫靶,子彈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班長罵我:“王建軍,你是不是眼瞎?這么大的靶子,你都打不中?”
我心里憋著一股勁,就每天下午,別人都休息了,我還趴在射擊場上,練瞄準(zhǔn)。胳膊肘磨破了,火辣辣的疼,我咬著牙,堅持著。
林嵐很少來訓(xùn)練場,可每次來,她的目光總會落在我身上。
有一次,我們練匍匐前進。那天剛下過雨,地上全是泥,還有積水。班長喊了一聲“開始”,我們就像一群泥猴子似的,在地上爬。我爬得最快,可爬到一半的時候,我的胳膊被地上的石頭劃破了,鮮血直流,混著泥水,糊了一身。
我咬著牙,想繼續(xù)爬?删驮谶@時候,林嵐的聲音響了起來:“王建軍,停!”
我一愣,停下了動作。
林嵐走過來,蹲在我面前。她看著我胳膊上的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我,說:“擦擦!
那手帕,是白色的,上面繡著一朵小小的蘭花。
我愣在那里,不敢接。
班長也跑了過來,說:“連長,這點小傷不算啥,新兵都這樣。”
林嵐瞪了班長一眼,說:“閉嘴。傷了就是傷了,感染了怎么辦?”
然后,她又看著我,說:“拿著。擦擦傷口!
我接過手帕,手帕上帶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很好聞。我用手帕擦了擦傷口,血止住了。
林嵐說:“去衛(wèi)生隊包扎一下,今天的訓(xùn)練,你不用參加了!
我咬著牙說:“報告連長,我沒事!我能繼續(xù)訓(xùn)練!”
林嵐盯著我,說:“服從命令!”
我沒辦法,只能敬了個禮,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隊。
走在路上,我心里暖暖的。這個女連長,看起來兇巴巴的,其實心腸不壞。
還有一次,我們練五公里越野。那天天氣特別熱,太陽跟個火球似的,烤得人喘不過氣。跑到三公里的時候,我就有點體力不支了,落在了隊伍的最后面。
我心里很著急,想追上去,可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怎么都邁不動。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聽見了林嵐的聲音。
她騎著一輛自行車,跟在我的身邊,說:“王建軍,跑起來!別停下!”
我喘著粗氣說:“連長,我……我跑不動了……”
林嵐說:“跑不動也要跑!你不是說你不會逃嗎?這才這點苦,你就受不了了?”
我咬著牙,梗著脖子說:“我受得了!”
林嵐說:“受得了就跑!跟著我,我?guī)闩埽 ?/p>
她騎著自行車,速度不快,剛好跟我的步伐一致。她一邊騎,一邊喊:“抬腿!擺臂!呼吸!調(diào)整呼吸!”
我跟著她的節(jié)奏,一步一步地跑。她的聲音,像一股力量,支撐著我。
跑到終點的時候,我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林嵐停下車,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瓶水。
她說:“不錯。堅持下來了!
我接過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水很甜,甜到了心里。
我看著林嵐,看著她額頭上的汗水,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這個女連長,好像沒那么可怕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訓(xùn)練越來越苦,可我卻越來越適應(yīng)。我不再是那個躲婚的毛頭小子了,我越來越像一個軍人了。
我的皮膚曬黑了,身體練結(jié)實了,眼神也變得堅定了。
我發(fā)現(xiàn),林嵐的目光,總是在我身上。
訓(xùn)練的時候,她會盯著我,看我的動作標(biāo)不標(biāo)準(zhǔn)。吃飯的時候,她會看我,看我有沒有吃飽。開會的時候,她會點我的名字,讓我發(fā)言。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總是盯著我。是因為我那天頂撞了她?還是因為我訓(xùn)練很努力?
我不敢想。
我只是個新兵,她是連長。我們之間,隔著一條鴻溝。
可我心里,卻忍不住會想她。
想她那雙銳利的眼睛,想她沙啞的聲音,想她遞手帕給我的時候,那雙溫柔的手。
我知道,這種想法是不對的。
可我控制不住。
新兵營的日子,苦中有樂。
我們這些新兵,晚上沒事的時候,會坐在一起聊天。聊家里的事,聊訓(xùn)練的事,聊對未來的憧憬。
有人說,他想當(dāng)特種兵,保家衛(wèi)國;有人說,他想考軍校,當(dāng)軍官;還有人說,他想轉(zhuǎn)士官,在部隊里干一輩子。
我呢?我沒想那么遠。我只想好好訓(xùn)練,當(dāng)個合格的兵,然后等三年期滿,回家看看我爸媽。
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不知道我媽還會不會罵我白眼狼。不知道秀蓮,有沒有嫁給別人。
想到這些,我心里就酸酸的。
那天晚上,輪到我站崗。
深夜的操場,很安靜,只有風(fēng)吹過的聲音。我背著槍,在操場上來回踱步,警惕地看著四周。
突然,我看見一個人影,從遠處走了過來。
是林嵐。
她沒穿軍裝,穿了一身便服,一件藍色的夾克,一條黑色的褲子。她的頭發(fā),也不像平時那樣梳得一絲不茍,而是有點凌亂,看起來柔和了很多。
她走到我面前,說:“王建軍,辛苦了!
我趕緊敬了個禮,說:“報告連長,不辛苦!”
林嵐笑了笑,說:“放松點,現(xiàn)在不是訓(xùn)練時間!
她走到操場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說:“坐吧。陪我聊聊天。”
我愣了一下,有點受寵若驚。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坐在她的身邊。
我們倆都沒說話,就那么看著天上的星星。星星很亮,一閃一閃的,像眼睛。
過了一會兒,林嵐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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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王建軍,你知道我為什么會來當(dāng)兵嗎?”
我搖了搖頭。
林嵐說:“我跟你一樣,也是逃出來的!
我愣住了。她也是逃出來的?她一個女的,能逃什么?
林嵐看著星星,眼神有點迷茫。
她說:“我家在東北,我爸是個軍人,我媽是個老師。我從小就想當(dāng)醫(yī)生,救死扶傷。可我爸非要讓我當(dāng)兵,他說,林家的孩子,就得當(dāng)兵,保家衛(wèi)國。我不同意,我跟他吵,跟他鬧。可他是個倔脾氣,說一不二。高考的時候,我考上了醫(yī)科大學(xué),可我爸偷偷把我的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給我報了軍校。”
“我知道后,跟他大吵了一架。我哭著說,我不想當(dāng)兵,我想當(dāng)醫(yī)生。我爸說,你要是不當(dāng)兵,就別認(rèn)我這個爸。我一氣之下,就跑了。我跑到火車站,想買票去南方?晌覄偟交疖囌,就被我爸的警衛(wèi)員找到了。他把我?guī)Щ亓思,我爸把我鎖在屋里,鎖了三天!
“三天后,我想通了。當(dāng)兵就當(dāng)兵吧。也許,當(dāng)兵也挺好的。我爸是軍人,我爺爺也是軍人,我們林家,三代從軍。我不能壞了林家的規(guī)矩!
“我去了軍校,四年的軍校生活,很苦。可我咬著牙,堅持了下來。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了這里,當(dāng)了一名連長。”
林嵐說完,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笑了笑。
她說:“王建軍,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兇?”
我趕緊搖頭:“不,連長,我覺得你很厲害!
林嵐說:“我不兇不行。我是個女連長,手下都是一群大老爺們。我要是不兇,他們就不會服我。我要是不厲害,他們就會覺得,女人當(dāng)連長,不行!
我看著林嵐,看著她眼里的疲憊,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心疼。
原來,這個看起來很堅強的女連長,也有這么多的無奈和委屈。
我想起了我自己。我是為了躲婚才來當(dāng)兵的,而她,是為了服從父親的命令,才來當(dāng)兵的。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都是被命運推著往前走的人。
我鼓起勇氣,說:“連長,你別太累了!
林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很溫暖,很柔和。
她說:“謝謝你,王建軍!
然后,她看著我,問:“你呢?你為什么來當(dāng)兵?真的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鍛煉自己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真相說了出來。
我說:“連長,我說實話,我來當(dāng)兵,是為了躲婚。我媽逼我娶一個我不喜歡的姑娘,我不愿意,就跑出來當(dāng)兵了!
林嵐聽完,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笑出來了。
她說:“王建軍,你可真行!為了躲婚,跑來當(dāng)兵!你膽子不小。
我臉一紅,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
林嵐說:“其實,躲婚也沒什么丟人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選擇了當(dāng)兵,選擇了走一條不一樣的路,這很好。”
她頓了頓,又說:“王建軍,我看你是個好苗子。你身體結(jié)實,腦子也靈活,訓(xùn)練也很努力。好好干,將來肯定有出息!
我看著林嵐,心里暖暖的。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聊訓(xùn)練,聊家鄉(xiāng),聊未來。
我覺得,我好像有點懂她了。
她不是一個冷冰冰的女連長,她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故事的人。
夜深了,風(fēng)有點涼。
林嵐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我走了。”
我站起來,敬了個禮。
林嵐擺了擺手,轉(zhuǎn)身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我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奇妙,很溫暖。
我知道,我好像,有點喜歡上這個女連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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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很快,新兵營的訓(xùn)練,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
結(jié)束之前,有一場考核,考核成績,直接關(guān)系到我們能不能分到好的連隊。
考核的項目有很多,隊列、戰(zhàn)術(shù)、五公里越野,還有射擊。
射擊是我的弱項。我練了很久,可成績還是不太理想。
林嵐找我談了一次話。
她說:“王建軍,射擊考核,很重要。你其他項目都很好,就是射擊,拖了后腿。加把勁,好好練。我相信你,能行!
我看著林嵐,點了點頭。我說:“連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練,不會讓你失望的。”
從那天起,我更加努力地練射擊。
別人練一個小時,我練兩個小時。別人休息的時候,我還在練。
我的胳膊肘,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我的肩膀,因為長時間扛槍,酸得抬不起來。
林嵐經(jīng)常來射擊場看我練。她不說話,就那么站在旁邊,看著我。
有時候,她會給我指點一下。
她說:“王建軍,瞄準(zhǔn)的時候,要屏住呼吸,眼睛要盯著靶心,手不能抖。”
她說:“扣扳機的時候,要輕一點,慢慢扣,不要急!
我按照她的指點,一遍一遍地練。
慢慢地,我的成績越來越好。
考核的日子,終于來了。
射擊考核,在靶場進行。
我們這些新兵,排成一排,趴在地上,瞄準(zhǔn)一百米外的靶子。
班長喊:“預(yù)備——射擊!”
我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眼睛盯著靶心,手指慢慢扣動扳機。
“砰!砰!砰!”
三發(fā)子彈,全部命中靶心。
班長報靶的時候,我聽見他喊:“王建軍,滿分!”
我心里一陣狂喜。
我轉(zhuǎn)過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林嵐。
林嵐也在看我。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沖我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心里比吃了蜜還甜。
我沒有讓她失望。
我給她爭了光。
考核結(jié)束后,我被分到了步兵連,這是一個很好的連隊。
其他的新兵,都很羨慕我。
班長拍著我的肩膀說:“王建軍,行啊你!沒想到你小子,射擊這么厲害!”
我笑了笑,沒說話。
我知道,這都是林嵐的功勞。
是她,在我最失落的時候,給了我鼓勵。
是她,在我最迷茫的時候,給了我指點。
我心里,對她充滿了感激。
新兵營的最后一天,連隊舉行了聯(lián)歡晚會。
大家都很開心,唱歌,跳舞,說相聲。
林嵐也來了。她穿了一身軍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看起來很漂亮。
有人起哄,讓林嵐唱首歌。
林嵐也不推辭,拿起話筒,唱了一首《軍中綠花》。
“寒風(fēng)飄飄落葉,軍隊是一朵綠花。親愛的戰(zhàn)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媽媽……”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卻很好聽。
我們都安靜地聽著,很多人都哭了。
我也哭了。
我想家了,想我爸媽了。
也想,眼前這個唱歌的女連長。
晚會結(jié)束后,林嵐找到了我。
她說:“王建軍,恭喜你,分到了步兵連。好好干,別給我丟臉!
我敬了個禮,說:“報告連長,我一定好好干!”
林嵐笑了笑,說:“還有,給家里寫封信吧。你爸媽,肯定很想你!
我點了點頭,眼淚又掉了下來。
林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筆記本,遞給我。
她說:“這個,送給你。里面有我寫的一些訓(xùn)練心得,對你應(yīng)該有幫助!
我接過筆記本,筆記本上,帶著一股淡淡的蘭花香味。
我說:“謝謝連長!
林嵐說:“不用謝。以后,好好照顧自己。”
然后,她轉(zhuǎn)身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有點舍不得。
新兵營的日子,結(jié)束了。
我要去步兵連了。
我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見到她。
步兵連的日子,比新兵營還要苦。
每天的訓(xùn)練,強度更大。五公里越野,變成了十公里。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變成了實戰(zhàn)演練。
我每天都累得像條狗,倒在床上就能睡著。
可我從來沒有抱怨過。
因為我心里,有一個念想。
我想成為一個好兵,一個讓林嵐驕傲的兵。
我按照林嵐筆記本上的訓(xùn)練心得,去訓(xùn)練。我的成績,越來越好。
連長和班長,都很喜歡我。
他們說,我是個好苗子,將來肯定有出息。
我給家里寫了一封信。
我在信里說,我在部隊里很好,訓(xùn)練很努力,成績很好,讓他們不用擔(dān)心。我還說,等我放假了,就回家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