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傍晚，程翠花推開包廂門時，臉上還掛著那種熟悉的、占盡便宜后的得意笑容。

她身后跟著黑壓壓一群人，喧嘩聲瞬間擠滿了雅致的走廊。

“曉琳啊，我們?nèi)叶紒斫o你們捧場啦！”她嗓門洪亮，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善事。

我坐在主位，看著丈夫唐君昊瞬間僵住的表情，婆婆趙芝蘭不知所措的眼神。

程翠花已經(jīng)邁步進(jìn)來，目光貪婪地掃過桌上的擺飾，正要繼續(xù)說話。

然后她的笑容凝固了。

她終于抬頭看清了這間包廂的名字——不是她偷聽到的“云闕”，而是燙金的“梅雪軒”。

墻上掛著主廚傅弘文的簡介，旁邊是一份手寫菜單，末尾那個數(shù)字讓她瞳孔驟縮。

她張著嘴，那個“場”字卡在喉嚨里，變成一聲古怪的抽氣。

整個包廂突然安靜得能聽見香薰機(jī)細(xì)微的水聲。

她手里還提著幾個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喝了一半的飲料、孩子們沒吃完的零食。

那些塑料袋在寂靜中發(fā)出窸窣的響聲，像在嘲笑什么。

我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漂浮的茶葉。

這場年夜飯，終于按照我寫好的劇本開場了。

01

家族聚餐定在城東那家老牌酒樓，包廂里充斥著油膩的煙火氣。

程翠花坐在主位旁，正用牙簽剔著牙縫里的肉絲，聲音含糊卻洪亮。

“俊譽(yù)這次月考又是年級前十，老師說重點(diǎn)大學(xué)穩(wěn)了。”她說著，目光掃過眾人。

她兒子賈俊譽(yù)埋頭刷手機(jī)，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丈夫唐君昊笑著應(yīng)和：“姐，俊譽(yù)真給你長臉。”

“那可不?！背檀浠ò蜒篮炓蝗?，“現(xiàn)在培養(yǎng)孩子多花錢，補(bǔ)習(xí)班一節(jié)課就三百?！?/p>

她話鋒一轉(zhuǎn)，看向我：“曉琳，你們今年年夜飯?jiān)谀膬撼?？?/p>

我夾菜的手頓了頓，微笑道：“還沒定呢?！?/p>

“還沒定？”程翠花眼睛一亮，身子往前傾了傾，“這都臘月二十了，好地方早訂完了?！?/p>

婆婆趙芝蘭接話：“是啊曉琳，得抓緊?！?/p>

“媽您別急。”我語氣溫軟，“君昊說今年想換換口味，我再看看。”

程翠花嘖了一聲：“要我說，在家吃最好，干凈又省錢?！?/p>

她丈夫曾浩在旁邊悶頭喝酒，一言不發(fā)。

唐君昊打圓場：“姐說得對，在家吃熱鬧。”

“不過在家做太累人?！背檀浠ㄓ洲D(zhuǎn)了口風(fēng)，“去年我在家張羅了三天，腰都快斷了。”

她看向我，眼神里帶著試探：“曉琳，你們要是訂了地方，可別瞞著咱媽啊。”

我低頭喝湯，避開她的視線：“怎么會呢。”

“那就好。”程翠花滿意地靠回椅背，“都是一家人，過年就得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p>

散席時，程翠花特意走到我身邊。

她拉著我的手，手心有些濕膩：“曉琳，你工作忙，訂飯店的事兒要是搞不定，跟姐說?！?/p>

“姐認(rèn)識幾個開飯店的老板，能打折。”

我笑著點(diǎn)頭：“好，有需要一定找姐。”

她拍拍我的手背，力道有點(diǎn)重。

走出酒樓，寒風(fēng)迎面撲來，我裹緊大衣。

唐君昊去開車，我站在路燈下等。

程翠花一家從旁邊經(jīng)過，她兒子賈俊譽(yù)踢著路邊的易拉罐，咣當(dāng)一聲滾到我腳邊。

他沒道歉，甚至沒看我一眼。

程翠花笑著擺擺手：“孩子皮，曉琳別介意啊。”

他們鉆進(jìn)那輛七座舊車，引擎發(fā)出吃力的轟鳴聲，漸漸駛?cè)胍股?/p>

我站在原地，腳邊的易拉罐還在打轉(zhuǎn)。

唐君昊把車開過來，搖下車窗：“發(fā)什么呆呢？快上車，冷?！?/p>

我拉開車門，暖氣撲面而來。

車?yán)锓胖婢彽囊魳?，唐君昊跟著哼唱?/p>

“姐今天挺高興的。”他說，“俊譽(yù)成績好，她臉上有光。”

我嗯了一聲，看向窗外飛逝的街燈。

“不過她老問年夜飯的事……”唐君昊遲疑了一下，“是不是又想跟我們一起吃？”

我沒接話。

他嘆了口氣：“姐也不容易，姐夫廠子效益不好，她一個人拉扯孩子……”

“去年也是這么說的?！蔽逸p聲打斷他。

唐君昊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車?yán)锇察o下來，只剩下引擎的低鳴。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去年除夕，程翠花一家不請自來，十二口人擠進(jìn)我們訂的中等包廂。

她在飯桌上挑剔菜量少，抱怨魚不夠新鮮。

臨走時還讓服務(wù)員把沒吃完的打包，說不能浪費(fèi)。

賬單是我付的，她連客氣話都沒說一句。

這些事唐君昊都記得，但他總會說：“畢竟是我姐?！?/p>

畢竟是他姐。

這句話像一句咒語，能化解所有的不合理。

車停進(jìn)小區(qū)車庫，唐君昊熄了火。

他沒有立即下車，在昏暗的光線里看向我。

“曉琳，今年……我們要不提前跟姐說清楚？”

我解開安全帶，金屬扣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說什么？說年夜飯不歡迎她來？”

唐君昊語塞。

我推開車門，冷空氣再次涌入。

“回去吧，媽還在家等我們?！?/p>

02

婆婆趙芝蘭還沒睡，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

見我們回來，她起身去廚房熱湯。

“餓了吧？我燉了雞湯，喝點(diǎn)暖暖身子?！?/p>

唐君昊換了鞋，癱在沙發(fā)上：“還是媽好。”

我掛好大衣，走進(jìn)廚房幫忙。

趙芝蘭攪動著鍋里的湯，蒸汽模糊了她的老花鏡。

“翠花今天又提年夜飯的事了？”她問得隨意。

我拿碗的手頓了頓：“嗯，隨口聊了幾句?！?/p>

“她呀……”趙芝蘭嘆了口氣，關(guān)掉煤氣灶，“就是愛張羅，喜歡熱鬧。”

我接過湯勺，把雞湯盛進(jìn)碗里。

金黃的油花浮在表面，幾顆枸杞沉在碗底。

“媽，您希望年夜飯?jiān)趺闯?？”我問?/p>

趙芝蘭擦了擦眼鏡，重新戴上：“我怎么都行，你們年輕人定。”

她端起兩碗湯往外走，走到廚房門口又停下。

“不過曉琳啊，翠花畢竟是君昊的親姐姐?！?/p>

“能照顧的，還是照顧點(diǎn)?！?/p>

我沒說話，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唐君昊在客廳喊餓，趙芝蘭笑著應(yīng)聲去了。

我留在廚房，看著窗玻璃上凝結(jié)的水霧。

窗外是零星燈火，每盞燈下都是一個家庭。

我們家這盞燈下，卻總是擠著太多人。

喝完湯，洗漱完畢，回到臥室已經(jīng)快十一點(diǎn)。

唐君昊靠在床頭刷手機(jī)，屏幕的光映著他疲憊的臉。

我坐在梳妝臺前卸妝，鏡子里的自己眼角有了細(xì)紋。

“曉琳?！碧凭缓鋈婚_口，“要不今年我們?nèi)ヂ糜芜^年？”

我摘耳環(huán)的手停?。骸皨屧趺崔k？”

“帶著媽一起去。”

“姐要是知道了，會說我們故意躲她?！?/p>

唐君昊把手機(jī)扔到一邊，揉了揉眉心。

“那你說怎么辦？在家吃，姐肯定來；出去吃，她也會跟著?！?/p>

“去年那樣的事，我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了?！?/p>

他說這話時帶著罕見的煩躁。

我轉(zhuǎn)身看他：“你終于說出來了。”

唐君昊愣住了。

我繼續(xù)卸妝，語氣平靜：“去年結(jié)賬時，姐說她錢包忘帶了，你記得嗎？”

“記得……”

“前年她說俊譽(yù)要上補(bǔ)習(xí)班，手頭緊，讓我們先墊著?！?/p>

“大前年她說給我們帶了年禮，結(jié)果就是兩箱快過期的牛奶?！?/p>

我一樣樣數(shù)著，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唐君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別說了?！彼驍辔摇?/p>

“為什么不能說？”我放下化妝棉，“這些事不是事實(shí)嗎？”

“是事實(shí)，但……”他詞窮了。

臥室里只有時鐘的滴答聲。

許久，唐君昊才低聲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strong>

“可那是我姐，我能怎么辦？跟她撕破臉？”

“媽今年七十三了，她最想看到的就是一家人和和氣氣?！?/p>

他下了床，走到我身后，雙手搭在我肩上。

鏡子里，我們四目相對。

“曉琳，再忍忍，好嗎？”

他的眼神里有懇求，也有無奈。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這個和我結(jié)婚五年的男人，在姐姐面前總是矮一截。

不是經(jīng)濟(jì)上，是心理上。

他童年時父母工作忙，是姐姐帶大的。

這份恩情，成了他永遠(yuǎn)還不清的債。

也成了我婚姻里拔不掉的刺。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睡吧，明天還要上班?！?/p>

他如釋重負(fù)，親了親我的額頭。

關(guān)燈后，我在黑暗里睜著眼。

程翠花得意的笑臉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以為她永遠(yuǎn)能占到這個便宜。

以為我會一直忍下去。

窗外的月光漏進(jìn)來，在地板上鋪出冷冷的一片。

我輕輕翻了個身。

有些決定，就在這樣的夜晚悄悄成型。

03

臘月二十五，公司終于放假。

我收拾辦公桌時，傅弘文從總監(jiān)辦公室出來。

“曉琳，今年年夜飯?jiān)谀膬撼?？”他隨口問道。

傅弘文是我的上司，也是多年好友。

他知道我家那些糟心事。

我拉上背包拉鏈，笑了笑：“還沒定，可能有‘驚喜’?！?/p>

他挑眉：“你那個大姑姐又要作妖？”

“她正在努力。”我說。

傅弘文搖頭：“需要幫忙就說，我在餐飲圈還有點(diǎn)人脈?！?/p>

“還真需要。”我壓低聲音，“你知道‘隱廬’嗎？”

他眼神變了：“你要去那兒？人均消費(fèi)最低三千起，還得驗(yàn)資預(yù)約。”

“不是真去?！蔽易叩酱斑?，看著樓下熙攘的街道。

“我需要一個地方，聽起來足夠高檔，但實(shí)際上根本不存在?！?/p>

傅弘文明白了：“你想設(shè)局？”

“她想蹭飯，我就請她蹭頓大的?！蔽肄D(zhuǎn)頭看他，“但要她自己買單的那種?！?/p>

傅弘文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你終于不忍了?！?/p>

“忍夠了?！蔽艺f，“再忍下去，我怕我會變成另一個人?！?/p>

下班回到家，唐君昊正在貼春聯(lián)。

趙芝蘭在廚房炸丸子，香氣飄滿整個屋子。

這種溫馨場景，本該讓人心暖。

可我看著唐君昊踮腳夠門框的背影，心里卻一片冰涼。

他那么努力維持這個家的和諧。

卻不知道和諧早被程翠花一次次鑿出裂縫。

晚飯后，我故意在客廳用座機(jī)打電話。

唐君昊在書房加班，趙芝蘭在陽臺澆花。

我按下免提鍵，打給閨蜜林薇。

電話接通，我提高音量：“薇薇，你猜我今年訂了哪兒吃年夜飯？”

林薇在那邊很配合：“哪兒??？別賣關(guān)子?！?/p>

“云闕！就新開的那家高檔餐廳，我搶到了最后一個包廂！”

“可以啊馮曉琳，那地方可不便宜?！?/p>

“還行，人均五百左右，但環(huán)境特別好，據(jù)說能看到江景?！?/p>

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眼角余光瞥向大門。

門縫下有道陰影，停在那兒不動了。

林薇繼續(xù)演：“包廂叫什么名字？我下次也去試試?！?/p>

“叫‘聽濤閣’，能坐二十人呢，寬敞得很。”

“那你們一家三口去不浪費(fèi)？”

我笑著說：“今年想讓我媽也體驗(yàn)體驗(yàn)，老人家辛苦一輩子了?！?/p>

我們又聊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我拿起水杯喝水，手很穩(wěn)。

大門外的陰影消失了，腳步聲輕輕遠(yuǎn)去。

唐君昊從書房出來：“跟林薇打電話呢？”

“嗯，聊年夜飯的事?！蔽胰魺o其事地擦桌子。

“訂好了？”他問。

“訂好了?！蔽艺f，“云闕餐廳，聽濤閣包廂?！?/p>

唐君昊拿出手機(jī)搜索，眉頭皺起：“這家不便宜啊?！?/p>

“一年就一次?！蔽倚π?，“讓媽開心開心。”

他想了想，點(diǎn)頭：“也是，媽還沒去過那么好的地方?！?/p>

趙芝蘭從陽臺進(jìn)來，手上還沾著泥土。

“你們說什么呢？那么開心?！?/p>

“說年夜飯的事?！碧凭粩堊∧赣H的肩，“曉琳訂了個特別好的餐廳，帶您去享受享受。”

趙芝蘭有些局促：“花那錢干嘛，在家吃多好?！?/p>

“媽，您就聽我們的吧?！蔽彝熳∷硪恢桓觳?。

我們?nèi)齻€站在客廳暖黃的燈光下，像真正和睦的一家人。

如果忽略剛才門外的偷聽者。

如果忽略我心里正在編織的那張網(wǎng)。

睡前，手機(jī)亮了一下。

是程翠花發(fā)來的微信：“曉琳，睡了嗎？”

我盯著那行字，等了三分鐘才回復(fù)：“還沒呢姐，有事？”

“沒什么大事，就是想問問你，年夜飯需不需要我?guī)兔?zhǔn)備？”

“不用啦姐，我已經(jīng)訂好地方了?！?/p>

“訂的哪兒啊？靠譜嗎？現(xiàn)在很多餐廳都虛抬價格?！?/p>

我看著屏幕，一字一句地輸入：“云闕餐廳，應(yīng)該還行?！?/p>

“云闕啊……”她回復(fù)，“聽說過，新開的，檔次挺高吧？”

“還好，主要看中他家環(huán)境。”

對話到這里停了。

她沒再回復(fù)，我也沒再發(fā)。

但我知道，她此刻一定在搜索“云闕餐廳聽濤閣”。

在查人均消費(fèi)，在看菜品圖片。

在盤算著怎么“不經(jīng)意”地，帶上她那一家十八口。

我放下手機(jī)，關(guān)上床頭燈。

黑暗中，我聽見自己輕輕的笑聲。

很輕，很冷。

04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六，程翠花果然來了。

她提著一袋蘋果，說是朋友送的，吃不完分給我們。

趙芝蘭很高興，拉著女兒說話。

唐君昊給姐姐泡茶，端出瓜子點(diǎn)心。

我坐在沙發(fā)另一端，翻看雜志。

“曉琳啊?！背檀浠ńK于把話題轉(zhuǎn)向我，“你昨天說訂了云闕？”

“嗯，怎么了姐？”

“我回家查了查，那地方在江邊新開的商業(yè)區(qū)吧？”

“對，位置不錯?！?/p>

程翠花磕著瓜子，狀似隨意地問：“包廂真能坐二十人？”

我翻過一頁雜志：“說是能，不過我們就四個人，寬敞點(diǎn)也好?！?/p>

“那倒是。”她點(diǎn)頭，“不過包廂大了也浪費(fèi)，空蕩蕩的沒氣氛?！?/p>

趙芝蘭插話：“翠花說得對，四個人坐那么大地方干啥?！?/strong>

唐君昊笑道：“媽，現(xiàn)在都講究環(huán)境，寬敞了舒服?！?/p>

“還是君昊懂?！背檀浠槃菡f，“要不這樣，反正包廂大……”

她頓了頓，看向我：“今年咱們兩家一起過唄？熱鬧。”

客廳安靜了一瞬。

趙芝蘭眼睛亮了：“這主意好！一家人就該一起過年！”

唐君昊看向我，眼神里寫著“你看，果然來了”。

我合上雜志，笑容不變：“姐一家不是習(xí)慣在家吃嗎？”

“年年在家也膩了。”程翠花擺擺手，“你姐夫早說了，今年想出去吃，省得我累。”

“那你們可以自己訂呀，我認(rèn)識經(jīng)理，可以打折?！?/p>

“自己訂多沒意思。”她身子前傾，“一家人就要坐一起，分兩桌像什么話？”

話說到這份上，已是圖窮匕見。

趙芝蘭滿臉期待地看著我。

唐君昊低頭喝茶，不表態(tài)。

我沉默了幾秒，然后笑了：“行啊，那姐一家都來吧?！?/p>

程翠花立刻笑開了花：“還是曉琳懂事！那我們就厚著臉皮蹭飯啦！”

“不過姐。”我補(bǔ)充道，“云闕的菜可能不太合俊譽(yù)口味，他挑食?！?/p>

“挑什么挑，有的吃就不錯了！”程翠花大手一揮，“你放心，他敢挑食我揍他?！?/p>

她又坐了一會兒，說了一堆奉承話。

走的時候腳步都輕快了。

門關(guān)上后，趙芝蘭拉著我的手：“曉琳，謝謝你啊?！?/p>

“媽，客氣什么。”

“你姐家條件一般，能省點(diǎn)是點(diǎn)?！崩先搜壑袔е敢?，“讓你破費(fèi)了?！?/p>

唐君昊終于開口：“媽，您別這么說?！?/p>

“我說的是實(shí)話。”趙芝蘭嘆氣，“翠花那性子我知道，愛占小便宜?！?/p>

“可她能怎么辦？老曾廠子半年沒發(fā)全工資了，俊譽(yù)上學(xué)又花錢……”

“媽?！蔽逸p聲打斷，“我都理解?！?/p>

趙芝蘭拍拍我的手背，眼圈有點(diǎn)紅。

她回房后，唐君昊走到我面前。

“曉琳，你真愿意？”

“不愿意能怎樣？”我看向他，“媽都開口了?！?/p>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錢我出一半。”他說。

“不用。”我轉(zhuǎn)身往臥室走，“我付得起?！?/p>

“曉琳！”他叫住我。

我停在走廊里，沒有回頭。

“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他的聲音里帶著不確定的試探。

我沉默片刻，才說：“我能有什么打算？不就是多訂幾個座位的事。”

說完我進(jìn)了臥室，關(guān)上門。

背靠著門板，我聽見他在外面站了一會兒。

然后腳步聲遠(yuǎn)去，去了書房。

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程翠花鉆進(jìn)那輛舊車。

她上車前還抬頭往我們家窗戶看了一眼。

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我拉上窗簾，撥通了傅弘文的電話。

“老傅，計(jì)劃有變?！蔽艺f，“她要帶著十八口人來。”

電話那頭，傅弘文吹了聲口哨。

“陣仗不小啊，你真要請這么多人吃‘隱廬’？”

“請？”我笑了，“她配嗎？”

“那你的意思是……”

“照原計(jì)劃，但人數(shù)增加到十八人?！蔽艺f，“菜單做得豪華點(diǎn)，酒水要最好的。”

傅弘文明白了：“你這是要讓她徹底下不來臺。”

“是她自己非要往上爬。”我看著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05

臘月二十七，我去了“隱廬”。

這家餐廳藏在老城區(qū)的深巷里，門面極其低調(diào)。

灰磚墻上只有一塊小小的木牌，刻著篆體“隱”字。

推門進(jìn)去，卻是另一番天地。

庭院深深，青石板路，臘梅開得正好。

傅弘文在茶室等我，他穿著中式褂子，正在泡茶。

“這地方真不錯?！蔽以谒麑γ孀隆?/p>

“我朋友開的，主廚以前是國宴班底。”他遞過茶杯，“平時不對外，只接熟客預(yù)約?！?/p>

“怎么個預(yù)約法？”

“驗(yàn)資一百萬起，會員制?！备岛胛恼f得輕描淡寫，“年夜飯包廂最低消費(fèi)八萬八，不含酒水?！?/p>

我端著茶杯的手穩(wěn)如泰山。

“我大姑姐要是知道這價格，可能會當(dāng)場暈過去。”

“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傅弘文笑了，“不過曉琳，你真想清楚了？”

“這戲一旦開演，可沒有回頭路。”

我抿了口茶，茶香清冽。

“老傅，你知道我為什么能忍她五年嗎？”

傅弘文搖頭。

“因?yàn)槲矣X得她可憐?！蔽艺f，“丈夫沒本事，兒子不爭氣，自己又虛榮。”

“我總想著，占點(diǎn)小便宜就占吧，就當(dāng)接濟(jì)親戚?！?/p>

“但她越來越過分，從占便宜變成理所當(dāng)然，變成我欠她的。”

“去年除夕，她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我點(diǎn)的菜寒酸，丟唐家的臉?！?/p>

“她兒子把龍蝦轉(zhuǎn)盤轉(zhuǎn)到自己面前，一盤菜扒拉一半?！?/p>

“她丈夫喝多了，拍著桌子讓我再上兩瓶茅臺?！?/p>

我放下茶杯，瓷器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那一頓飯，花了我兩個月工資?！?/p>

“吃完后她抹抹嘴說：‘明年還來你這兒，味道還行。’”

傅弘文靜靜聽著，臉上沒了笑容。

“所以今年，”我看向他，“我想請她吃頓真正的好飯?！?/p>

“讓她看看，她一直想蹭的‘高檔餐廳’，到底是什么樣子?！?/p>

“也讓她明白，不是所有便宜，都是她能占的?！?/p>

傅弘文沉吟片刻，拿起手機(jī)。

“我讓主廚過來，咱們商量菜單?！?/p>

主廚姓譚，五十多歲，氣質(zhì)儒雅。

他聽完要求，推了推眼鏡：“馮小姐是要宴請，還是要……示威？”

“有什么區(qū)別嗎？”我問。

“宴請的話，我會考慮賓客口味，追求賓主盡歡?！?/p>

“示威的話，我會用最頂級的食材，最繁瑣的工藝，擺出最震撼的席面?！?/p>

“讓來客清楚地知道，這一頓飯的價值?！?/p>

我笑了：“那就示威吧。”

譚主廚也笑了：“明白了。”

他拿出一份空白菜單，開始書寫。

“前菜八品：酒醉法國吉拉多生蠔，五年鱘魚子醬配金箔脆餅，意大利帕爾瑪火腿卷蜜瓜，新西蘭鰲蝦刺身……”

他每念一樣，傅弘文的眉梢就挑高一分。

“主菜十二道：阿拉斯加帝王蟹三吃，日本A5和牛煎烤，三十年陳皮燉金錢龜，黃燜佛跳墻……”

“湯品：椰皇燉官燕?！?/p>

“主食：黑松露鮑魚撈飯?！?/p>

“甜品：現(xiàn)磨山核桃酪配意大利黑醋魚子醬?！?/p>

他寫完，將菜單推到我面前。

“這套菜單，不含酒水，成本價五萬八。”

“算上服務(wù)費(fèi)和包廂費(fèi)，正好八萬八?！?/p>

我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菜名，忽然有些恍惚。

程翠花這輩子，可能都沒聽說過這些食材。

“酒水呢？”我問。

“我建議配兩款酒。”譚主廚說，“白葡萄酒配海鮮，選法國勃艮第的特級園。”

“紅葡萄酒配主菜，選波爾多右岸的頂級酒莊?！?/p>

“兩款酒，市場價大概三萬左右?！?/p>

我算了算，一頓飯十二萬。

十八個人，人均接近七千。

“需要預(yù)付定金嗎？”我問。

“按規(guī)矩，預(yù)付全款的百分之五十?！弊T主廚說，“但傅總的朋友，可以破例。”

“不。”我搖頭，“按規(guī)矩來，我預(yù)付一半?！?/p>

“剩下的一半……”

我頓了頓：“等客人到了，看情況再付?！?/p>

譚主廚和傅弘文對視一眼。

他們都明白了我的意思。

簽完協(xié)議，付完定金，已經(jīng)下午三點(diǎn)。

走出“隱廬”時，巷子里的路燈亮了。

傅弘文送我出來，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就說吧。”我系上圍巾。

“曉琳，你丈夫那邊……真的沒問題嗎？”

寒風(fēng)刮過巷口，卷起幾片枯葉。

我沉默了很久。

“他會生氣，會難堪，甚至?xí)治摇！?/p>

“但這是他該受的?！?/p>

“五年了，他每次都說‘再忍忍’，說‘那是我姐’?！?/p>

“現(xiàn)在我要讓他看看，無底線的忍讓，會換來什么?！?/p>

傅弘文嘆了口氣：“你們夫妻的事，我不多嘴?！?/p>

“只提醒一句，別讓這件事毀了你們的感情。”

“如果感情這么容易毀，”我輕笑，“那不要也罷?！?/p>

說完我轉(zhuǎn)身走向巷口。

高跟鞋敲擊青石板的聲音，在深巷里回蕩。

堅(jiān)定，清晰，沒有回頭的意思。

06

臘月二十八，程翠花的電話來得更勤了。

她先是問我云闕的招牌菜，又問包廂有沒有兒童椅。

接著旁敲側(cè)擊地打聽，能不能自帶酒水。

“姐，餐廳不讓自帶酒水?！蔽乙贿呎砟曦浺贿呎f。

“那他們的酒肯定貴！”程翠花在電話那頭咋舌，“這樣，我讓你姐夫從家里帶兩瓶?！?/p>

“被發(fā)現(xiàn)了要收開瓶費(fèi)的，可能比酒還貴。”

“那怎么辦？你姐夫就愛喝兩口?！?/p>

我聽著她毫不掩飾的算計(jì)，心里一片冰冷。

“姐，年夜飯的錢我出，酒水就算了吧?！?/p>

“那怎么好意思！”她假意推辭，“要不這樣，我們買點(diǎn)飲料帶去，孩子要喝?！?/p>

“都行?！蔽覒械迷偌m纏。

掛了電話，唐君昊從超市回來，拎著大包小包。

他看見我臉色不好，小心地問：“姐又打電話了？”

“嗯，問酒水的事?！?/p>

唐君昊放下東西，搓了搓凍紅的手。

“曉琳，我昨天算了算，十八個人在云闕吃，最少要一萬多?！?/p>

“你要是覺得壓力大，我……”

“不用?！蔽掖驍嗨?，“我說了我付得起?！?/p>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走過來，想拉我的手。

我側(cè)身躲開，繼續(xù)整理年貨。

他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垂下。

“你是不是在生氣？”他低聲問，“氣我每次都順著姐？”

我沒說話。

“其實(shí)我也煩，真的。”他靠在墻上，“每次看她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我也憋屈?！?/strong>

“但我媽年紀(jì)大了，她就想著一家人和和氣氣的?！?/p>

“每次我和姐有點(diǎn)矛盾，媽就整夜整夜睡不著?！?/p>

“我是兒子，我得體諒她。”

他說得很誠懇，眼眶有些紅。

我停下動作，轉(zhuǎn)身看他。

唐君昊是個好人，孝順，體貼，工作努力。

如果沒那個姐姐，我們的婚姻會很美滿。

但人生沒有如果。

“君昊。”我輕聲說，“你有沒有想過，媽的‘和和氣氣’是建立在什么基礎(chǔ)上？”

他愣住。

“是建立在我一次次退讓的基礎(chǔ)上?！?/p>

“建立在我們小家庭不斷被侵蝕的基礎(chǔ)上?！?/p>

“你體諒媽，我體諒你，那誰體諒我？”

這些話我憋了五年，今天終于說出口。

唐君昊臉色蒼白，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音。

我移開視線，繼續(xù)整理年貨。

塑料袋的窸窣聲填滿了沉默。

許久，他才說：“今年是最后一次，我保證?！?/p>

“以后我不會再讓姐占我們便宜了。”

“真的?！?/p>

他語氣很堅(jiān)定，像下了很大決心。

我背對著他，輕聲問：“如果今年她還要占呢？”

“那我就當(dāng)面拒絕她?！彼f，“不留情面?！?/p>

我笑了，笑得很淡。

“記住你說的話?！?/p>

臘月二十九，程翠花發(fā)來微信。

是一張圖片，拍的是她家準(zhǔn)備的年貨。

花生瓜子糖果，堆了滿滿一桌子。

“曉琳，我們明天下午過去，要不要帶點(diǎn)什么？”

我回復(fù)：“不用了姐，餐廳什么都有?！?/p>

“那多不好意思，這樣，我?guī)c(diǎn)自己炸的丸子，給媽嘗嘗?！?/strong>

我沒再回復(fù)。

過了一會兒，她又發(fā)來一條：“明天幾點(diǎn)到比較合適？”

“我們五點(diǎn)過去，姐你們隨意?！?/p>

“那我們五點(diǎn)半到，給你們留點(diǎn)準(zhǔn)備時間?！?/p>

她說得好像很體貼。

我盯著屏幕，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婚禮。

那天程翠花也是不請自來，坐在主桌。

她喝多了，拉著我的手說：“曉琳啊，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p>

“君昊要是欺負(fù)你，跟姐說，姐替你撐腰?！?/p>

那時候我還感動過。

現(xiàn)在想來，那句“一家人”的真意是——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傍晚，我開始收拾明天要穿的衣服。

選了一件羊絨連衣裙，深灰色，剪裁得體。

配珍珠耳釘，簡約的腕表。

不張揚(yáng)，但足夠體面。

唐君昊看我這么鄭重，有些疑惑：“吃個飯而已，穿這么正式？”

“一年一次的年夜飯，正式點(diǎn)不好嗎？”

“好是好……”他猶豫了一下，“不過姐他們肯定穿得很隨意。”

“他們隨意他們的，我穿我的。”

趙芝蘭也說我穿得太素：“過年要穿紅色，喜慶。”

“媽，紅色我穿不好看?！蔽倚χ笱苓^去。

睡前，我又檢查了一遍“隱廬”的預(yù)約信息。

確認(rèn)了包廂名稱：梅雪軒。

確認(rèn)了到店時間：下午四點(diǎn)半。

確認(rèn)了菜單和酒水，以及那個觸目驚心的總價。

然后我把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關(guān)燈睡覺。

黑暗中，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平穩(wěn)，有力，沒有一絲慌亂。

明天那場戲，我已經(jīng)排練了無數(shù)遍。

每個細(xì)節(jié)都考慮到了。

包括程翠花推門而入時臉上的表情。

包括她看到菜單時的反應(yīng)。

包括那十八口人的尷尬和難堪。

唯一不確定的，是唐君昊會怎樣。

他會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他姐姐那邊？

這個問題的答案，明天就會揭曉。

我翻了個身，閉上眼。

臘月二十九的夜晚，格外漫長。

07

除夕下午三點(diǎn)，我開始化妝。

粉底，眉毛，口紅，每一步都從容不迫。

唐君昊在客廳踱步，有些焦躁。

“曉琳，我們是不是該出發(fā)了？”

“說好四點(diǎn)半到，現(xiàn)在才三點(diǎn)。”我涂完口紅，抿了抿唇。

“早點(diǎn)去不好嗎？萬一堵車?！?/p>

“今天除夕，路上車少。”我對著鏡子整理頭發(fā)。

趙芝蘭換上了新買的紅棉襖，不停拉扯衣角。

“曉琳，我真要穿這個去？會不會太花哨了？”

“不會，媽穿著很精神?！?/p>

其實(shí)我想說，在“隱廬”那種地方，這件紅棉襖會顯得格格不入。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就讓老人保留點(diǎn)過年的喜悅吧。

畢竟接下來的場面，可能會讓她難堪。

四點(diǎn)鐘，我們準(zhǔn)時出門。

唐君昊開車，我坐在副駕駛，趙芝蘭在后座。

車子駛出小區(qū)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我們的窗戶上貼著紅色的窗花，在夕陽下泛著溫暖的光。

這個家，我曾那么用心地經(jīng)營。

但如果今天過后它出現(xiàn)裂痕，我也認(rèn)了。

“云闕在江邊對吧？”唐君昊打開導(dǎo)航。

“嗯，不過我們先去個地方?！?/p>

“去哪兒？”

“接個朋友?！蔽艺f，“他也去吃飯。”

唐君昊疑惑：“哪個朋友？怎么沒聽你說？”

“傅弘文，我上司，你見過的?！?/p>

“他跟我們吃年夜飯？”唐君昊的眉頭皺起來。

“他是那家餐廳的股東，去打個招呼?！?/p>

這個解釋勉強(qiáng)說得通，唐君昊沒再追問。

車子拐進(jìn)老城區(qū)的巷子，越走越窄。

趙芝蘭扒著車窗看外面：“這是什么地方？不像有高檔餐廳啊?！?/p>

“在巷子深處，鬧中取靜?！蔽艺f。

車子停在巷口，因?yàn)槔锩骈_不進(jìn)去。

我們步行往里走，青石板路有些濕滑。

唐君昊扶著趙芝蘭，小聲嘀咕：“這地方真能吃年夜飯？”

我沒回答，只是往前走。

“隱廬”的木門虛掩著，我推門進(jìn)去。

庭院里的景象讓唐君昊和趙芝蘭都愣住了。

假山流水，臘梅飄香，青磚灰瓦下掛著紅燈籠。

穿旗袍的服務(wù)員迎上來，微微躬身：“馮小姐，譚主廚在等您?！?/p>

“帶我們?nèi)ッ费┸幇??！?/p>

“請跟我來?！?/p>

穿過回廊，繞過影壁，眼前出現(xiàn)一間獨(dú)立的院落。

月亮門上掛著“梅雪軒”三個字的木匾，筆力遒勁。

包廂里是中式裝修，紫檀木桌椅，青瓷花瓶里插著新鮮的梅花。

墻上掛著山水畫，角落的香爐冒著裊裊青煙。

趙芝蘭站在門口不敢進(jìn)，小心翼翼地問：“這得多少錢??？”

“媽，您先坐?！蔽曳鲋M(jìn)去。

唐君昊環(huán)顧四周，臉色越來越沉。

“曉琳，這根本不是云闕。”

“對，不是?！蔽以谥魑蛔?，示意服務(wù)員上茶。

“那你帶我們來這兒干什么？姐他們?nèi)サ氖窃脐I！”

“他們?nèi)ニ麄兊?，我們吃我們的。?/p>

唐君昊終于意識到不對勁，他走到我面前，壓低聲音：“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傅弘文就在這時推門進(jìn)來。

他今天穿了深色中山裝，比平時更顯穩(wěn)重。

“君昊，好久不見?！彼斐鍪?。

唐君昊勉強(qiáng)和他握了握，眼睛卻盯著我：“解釋一下?！?/p>

“先坐下吧。”傅弘文打圓場，“坐下慢慢說?！?/p>

趙芝蘭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手摸著光滑的桌面，滿臉不安。

服務(wù)員上了茶，是頂級的金駿眉，茶香四溢。

但我能感覺到，這間包廂里的氣氛已經(jīng)降到冰點(diǎn)。

唐君昊沒坐，他站在我面前，眼神里有憤怒，也有不解。

“程翠花現(xiàn)在應(yīng)該帶著十八口人去了云闕?！?/p>

“但云闕根本沒有聽濤閣包廂，那是我編的?！?/p>

“她會撲個空，然后打電話給你，打給我，打給媽?！?/p>

“等她聯(lián)系上我們，知道我們在這里……”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她會帶著所有人，殺到這里來?！?/p>

唐君昊的表情從憤怒變成震驚，再變成難以置信。

“你故意的？你早就計(jì)劃好了？”

“對?！蔽页姓J(rèn)得很干脆。

“為什么？你就這么恨我姐？”

“我不恨她?！蔽叶似鸩璞?，“我只是想讓她明白，有些飯，不是她能蹭的?！?/p>

“所以你就設(shè)局耍她？讓她除夕夜帶著全家人白跑一趟？”

“不止白跑一趟?！备岛胛拈_口了，語氣平靜。

“等他們到了這里，會看到真正的年夜飯?jiān)撌鞘裁礃幼?。?/strong>

“會看到這間包廂的最低消費(fèi)是八萬八?！?/p>

“會明白，占小便宜的人，終究會吃大虧?！?/p>

唐君昊后退一步，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我。

趙芝蘭聽懂了，她顫巍巍地站起來：“曉琳，你……你不能這樣?！?/p>

“翠花是你姐啊，是一家人??！”

“媽。”我放下茶杯，聲音很輕，“她把我當(dāng)一家人了嗎？”

“她每次來蹭飯，有想過我們的感受嗎？”

“她當(dāng)著親戚的面說我寒酸時，想過我是她弟媳嗎？”

“她讓她兒子把好菜全扒拉走時，想過桌上還有老人嗎？”

趙芝蘭語塞，眼圈紅了。

唐君昊的手機(jī)就在這時響了。

屏幕上跳動著的，正是“姐姐”兩個字。

08

電話鈴聲響得刺耳，在靜謐的包廂里格外突兀。

唐君昊盯著屏幕，手指懸在接聽鍵上，遲遲沒有按下。

他看向我，眼神復(fù)雜：“現(xiàn)在怎么辦？”

“接啊?！蔽艺f，“告訴她我們在哪兒?！?/p>

“曉琳……”趙芝蘭想說什么，被我打斷。

“媽，這件事您別管了。”

唐君昊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按下免提。

程翠花尖銳的聲音立刻沖了出來：“君昊！你們在哪兒呢？我們到云闕了，人家說沒有聽濤閣包廂！”

“你是不是記錯地方了？還是曉琳訂錯了？”

“我們十八口人現(xiàn)在站在大廳里，服務(wù)員都看著呢，丟死人了！”

她的聲音又急又氣，背景音里還有孩子的哭鬧和大人的抱怨。

唐君昊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我伸手拿過手機(jī)：“姐，是我曉琳?！?/p>

電話那頭靜了一秒，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怒火：“馮曉琳！你訂的什么破地方？我們找了一圈都沒有！”

“對不起啊姐，我可能記錯名字了?！?/p>

“那現(xiàn)在怎么辦？我們這么多人等著吃飯呢！”

“要不……”我故意頓了頓，“你們來我們這兒吧？”

“你們在哪兒？”

“隱廬，梅雪軒包廂?！?/strong>

“什么地方？沒聽說過。”

“是一家私房菜，位置有點(diǎn)偏，但環(huán)境特別好?！?/p>

我報出地址，程翠花在那邊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懷疑。

“這地方真能吃年夜飯？你別又忽悠我們！”

“這次不會了，我保證。”我說得很誠懇。

程翠花猶豫了幾秒，最終說：“行，我們過去，要是再不對……”

“要是再不對，今年的飯錢我十倍賠你。”

我掛了電話，把手機(jī)還給唐君昊。

他接過手機(jī)，手指微微發(fā)抖。

“你聽到了嗎？姐很生氣，非常生氣?！?/p>

“我知道?！蔽移届o地說，“所以她會帶著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趕過來。”

“等她到了，看到這里的一切，會更生氣。”

“這就是你要的？”唐君昊的聲音在發(fā)顫。

“我要的是她從此明白，我的便宜，不是她能占的?！?/p>

傅弘文站起身：“我去安排一下，讓服務(wù)員準(zhǔn)備迎接……大部隊(duì)?！?/p>

他離開后，包廂里陷入死寂。

趙芝蘭抹著眼淚：“大過年的，非要鬧成這樣嗎？”

唐君昊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捂著臉。

“曉琳，我知道姐不對，但你不能用這種方式……”

“那我該用什么方式？”我反問，“繼續(xù)忍？忍到她覺得我家就是她家？”

“忍到她兒子結(jié)婚買房也來找我們要錢？”

“忍到她覺得我們的一切都該分她一半？”

唐君昊抬起頭，眼睛里有血絲。

“我們可以好好談，可以明確拒絕……”

“你談過嗎？你拒絕過嗎？”我打斷他。

“每次你說‘再忍忍’，‘最后一次’，結(jié)果呢？”

“結(jié)果是變本加厲?！?/p>

我把話說得很重，每個字都像石頭砸在地上。

趙芝蘭的抽泣聲更大了。

唐君昊不再說話，只是看著桌上的青瓷花瓶。

花瓶里那支臘梅開得正好，暗香浮動。

可這間包廂里的三個人，誰都無心欣賞。

二十分鐘后，院門外傳來喧嘩聲。

程翠花的大嗓門老遠(yuǎn)就能聽見：“是這兒嗎？怎么連個招牌都沒有？馮曉琳不會又耍我們吧？”

她丈夫曾浩的聲音：“進(jìn)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然后是孩子們的吵鬧，大人的抱怨，雜亂的腳步聲。

傅弘文推門進(jìn)來，對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擺。

唐君昊也站起來，臉色蒼白。

趙芝蘭緊張地抓住兒子的手。

包廂門被粗魯?shù)赝崎_。

程翠花第一個沖進(jìn)來，滿臉怒氣，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亂。

她身后是黑壓壓一群人，擠滿了回廊。

包廂外的庭院本來清幽雅致，此刻卻像菜市場一樣嘈雜。

“馮曉琳！你今天必須給我個交代！”

程翠花剛喊完這句話，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