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已至,旌旗獵獵,西征大軍的馬蹄聲震動了京城的青石板路。
老將軍沈崇山凱旋的儀仗行至東市口時,一陣凄厲的哭喊聲穿透了喧囂。
他疲憊的目光掃過奴隸市場,落在一個被鐵鏈鎖住的瘦弱女孩身上。
那雙澄澈的眼眸讓他想起二十年前戰(zhàn)亂中失蹤的小女兒。
當老夫人顫抖的手指輕輕撥開女孩衣領后的胎記時,整個將軍府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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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晨光熹微,京郊官道上揚起細細的黃土。
沈崇山騎在烏騅馬上,盔甲上的露水映出他斑白的鬢角。
他微微抬手,身后的三千親兵立即勒住韁繩。
"就地休整半個時辰。"他的聲音帶著塞外風沙磨礪過的沙啞。
副將李敢遞上水囊:"將軍,再有十里就到京城了。"
沈崇山接過水囊,目光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城樓輪廓。
二十年了,他終于可以卸下這身征袍。
想起臨行前妻子含淚的囑托,他心頭一陣刺痛。
若是小女兒還在,現(xiàn)在也該嫁人了罷。
路邊野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他忽然想起女兒最愛采這些野花插瓶。
那孩子總說野花比名貴花卉更有生氣。
隨行軍醫(yī)過來為他換藥,左肩的箭傷還在滲血。
"將軍這傷再拖下去只怕要落下病根。"
沈崇山擺擺手:"無妨,比起戰(zhàn)死的弟兄,這點傷算不得什么。"
他的目光掠過西邊天際,那里埋葬著太多同袍的忠骨。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斥候翻身下馬:"稟將軍,皇上已命禮部準備迎駕儀式。"
沈崇山皺眉:"說過不必鋪張,陣亡將士的撫恤可都發(fā)放到位了?"
"兵部昨日已撥下白銀三十萬兩。"斥候答道。
老將軍這才微微頷首,隨手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捻動。
這是出征前夫人特意去寺廟求來的。
他記得當時夫人說:"不求你立多大功勛,只求你平安歸來。"
這些年每每險象環(huán)生,都是這串佛珠陪他度過生死關頭。
望著越來越近的京城,他忽然有些近鄉(xiāng)情怯。
城門口早已擠滿了迎接的百姓。
不知誰先喊了一句"將軍回來了",人群頓時沸騰起來。
沈崇山在馬上挺直脊背,不愿讓百姓看見他的疲憊。
忽然,他注意到路旁跪著個白發(fā)老婦,手里舉著"求將軍做主"的牌子。
李敢低聲道:"那是陣亡校尉張猛的母親,兒子戰(zhàn)死沙場,媳婦卷了撫恤銀跟人跑了。"
沈崇山示意停轎,親自下馬扶起老婦:"老夫人請起,張某是為國捐軀的英雄。"
他轉身對李敢說:"從我俸銀里支二百兩給老夫人,再派人幫她修繕房屋。"
圍觀的百姓紛紛贊嘆將軍仁義。
沈崇山卻只覺得心頭沉重。
這些年他見過太多生死離別,越發(fā)覺得功名利祿都是虛妄。
隊伍行至東市口,喧鬧的奴隸市場與凱旋的榮光形成鮮明對比。
人牙子高聲叫賣:"新到的西域婢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沈崇山本欲催馬而過,卻聽見一聲異常的哭喊。
那聲音清脆中帶著絕望,像極了記憶中女兒走失時的哭泣。
他鬼使神差地勒住韁繩,目光投向聲音來處。
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被鐵鏈鎖在木樁上,臉上沾著污泥。
可那雙眼睛格外清亮,正倔強地瞪著要動手打她的人牙子。
"這小賤人還敢咬人!"人牙子揚起鞭子。
沈崇山喝道:"住手!"
他下馬走近,女孩警惕地后退,鐵鏈嘩啦作響。
"多少錢?"老將軍問得突兀。
人牙子一愣,隨即諂笑:"將軍好眼光,這丫頭雖倔,但干活利索..."
"直接開價。"沈崇山打斷他。
"十兩銀子。"人牙子搓著手。
副將李敢忍不住開口:"將軍,府里不缺使喚下人。"
沈崇山卻已經(jīng)掏出銀袋:"把鏈子解開。"
女孩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像只受驚的小鹿。
老將軍解下披風裹住她單薄的身子:"跟我回府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做,許是那雙眼睛太像逝去的小女兒。
回府的路上,女孩始終低頭不語。
沈崇山試著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女孩抿著嘴,半晌才低聲道:"他們都叫我阿丑,十六了。"
老將軍望著她瘦削的側臉,忽然想起什么:"你可記得家在何處?"
阿丑搖搖頭,眼里泛起水光:"自打記事起就在人牙子手里轉賣。"
馬車駛過繁華街市,她卻始終盯著窗外,肩膀微微發(fā)抖。
沈崇山不再多問,只是將暖手爐往她那邊推了推。
將軍府朱漆大門緩緩開啟,管家早帶著仆役在門前等候。
老夫人沈王氏扶著丫鬟的手站在廊下,眼眶泛紅。
"老爺終于回來了。"她聲音哽咽。
沈崇山下馬握住老妻的手:"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忽然看見站在馬車旁的阿丑,老夫人怔了怔:"這位是?"
"路上買的丫頭,你看給她安排個差事。"沈崇山說得輕描淡寫。
但知夫莫若妻,老夫人立即覺察到異常。
將軍從不插手這些瑣事,更別說親自帶個奴隸回府。
阿丑怯生生地行禮,老夫人卻突然臉色一變。
她上前兩步,仔細端詳女孩的眉眼:"孩子,你抬起頭來。"
阿丑依言抬頭,老夫人手中的佛珠突然落地。
她顫抖著伸手想去碰阿丑的臉,又縮了回來。
"快去準備熱水讓姑娘沐浴更衣。"老夫人聲音發(fā)顫。
沈崇山疑惑地看著老妻失態(tài)的模樣。
管家連忙安排丫鬟帶阿丑去西廂房。
望著女孩遠去的背影,老夫人忽然抓住丈夫的手臂:"像,太像了..."
02
浴桶里熱氣氤氳,阿丑拘謹?shù)刈ブ鴵Q洗衣裳。
丫鬟笑著往水里撒花瓣:"姑娘別怕,老夫人心善得很。"
阿丑小心翼翼地踏進浴桶,溫水漫過肩膀時輕輕舒了口氣。
她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洗熱水澡是什么時候了。
丫鬟幫她梳理打結的長發(fā),忽然輕咦一聲:"姑娘頸后有塊桃花狀的胎記呢。"
阿丑下意識捂住后頸:"從小就有,人牙子說這是晦氣印記..."
"胡說,這胎記生得恰到好處,像朵真桃花。"丫鬟笑道。
與此同時,正房里老夫人正對丈夫說起往事。
"老爺可還記得,媛兒頸后也有塊桃花胎記..."
沈崇山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你是說..."
"那孩子的眉眼,簡直和媛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老將軍沉默片刻:"天下相似之人眾多,莫要空歡喜一場。"
話雖如此,他的心卻跳得厲害。
二十年前的那場戰(zhàn)亂,讓他們失去了唯一的小女兒。
這些年來,他們從未放棄過尋找,卻總是失望而歸。
老夫人擦著眼淚:"我今早夢到媛兒了,她哭著喊娘..."
沈崇山安慰地拍拍老妻的手,自己卻也心緒難平。
他想起市場初遇時,那孩子倔強的眼神確實像極了小女兒。
當年女兒才三歲,被奶娘抱著逃難時走失。
后來找到奶娘的尸首,卻不見孩子的蹤影。
為此老夫人郁郁寡歡多年,直到收養(yǎng)了遠房侄女才稍得慰藉。
但沈崇山知道,老妻心里始終留著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西廂房里,阿丑換上干凈的粗布衣裳。
她局促地絞著衣角,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脫了奴籍。
丫鬟端來飯菜:"姑娘慢用,老夫人說您先好生將養(yǎng)幾天。"
看著熱騰騰的雞湯和米飯,阿丑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這些年她挨打受罵,從未被當人看待過。
現(xiàn)如今這樣溫暖的對待,反倒讓她不知所措。
她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確定不是在做夢。
正用飯時,老夫人親自來看她。
"好孩子,多吃些。"老夫人慈愛地給她夾菜。
阿丑慌忙起身行禮,被輕輕按住。
"以后就把這里當自己家。"老夫人柔聲道。
阿丑抬頭,正好對上老夫人泛紅的眼眶。
她不明白這位尊貴的夫人為何對自己這般好。
但那種溫暖的目光,讓她想起模糊記憶中的娘親。
夜里下起秋雨,阿丑躺在柔軟的床鋪上難以入睡。
她聽見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似乎是有人在偷偷看她。
阿丑趕緊閉眼裝睡,感覺有人為她掖了掖被角。
淡淡的檀香味傳來,是老夫人的氣息。
待到腳步聲遠去,她才敢睜開眼。
月光透過窗紗,在床頭投下柔和的光暈。
翌日清晨,管家來找阿丑。
"姑娘既然留在府里,總要做些活計。"
阿丑連忙點頭:"我什么都能做,洗衣做飯都會。"
管家笑道:"老夫人吩咐,讓姑娘先去書房伺候筆墨。"
這是府里最輕松的差事,通常只安排家生奴才做。
阿丑惴惴不安地跟著管家穿過回廊。
書房里,沈崇山正在練字,見她進來指了指硯臺。
阿丑挽起袖子磨墨,動作嫻熟得讓老將軍驚訝。
"你識得文墨?"沈崇山問。
阿丑低頭:"從前在...在上一任主家時,陪小公子念過書。"
其實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家老爺是落魄書生。
她因為記性好,偷偷學了不少字。
沈崇山遞過一張宣紙:"寫幾個字我看看。"
阿丑猶豫片刻,寫下"平安"二字。
字跡娟秀工整,完全不像奴隸出身。
老將軍目光微動,想起女兒幼時也愛寫這兩個字。
這時老夫人端著參湯進來,看見紙上的字怔了怔。
"好孩子,這是誰教你的?"她聲音發(fā)顫。
阿丑老實回答:"是看著主家公子臨帖時偷偷學的。"
老夫人與丈夫交換個眼神,強壓下心中激動。
她故意問道:"你可還記得親生父母?"
阿丑搖頭:"只記得小時候有個姨娘,常給我梳雙丫髻..."
這話讓老夫人手中帕子險些落地。
因為媛兒最愛梳的就是雙丫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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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下來的日子,阿丑在將軍府過著前所未有的安寧生活。
但她總覺得老夫人看她的眼神太過熾熱。
這天她送點心去老夫人房里,聽見里面?zhèn)鱽頎幊陈暋?/p>
"萬一是巧合呢?您這樣會嚇著那孩子。"是養(yǎng)女沈玉柔的聲音。
老夫人哽咽道:"你不知道,她連吃飯時先喝湯的習慣都和媛兒一樣..."
阿丑站在門外,心頭泛起疑惑。
為何老夫人總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午后在花園除草時,老花匠同她閑聊。
"姑娘真像大小姐小時候..."老花匠說完自知失言,急忙噤聲。
阿丑追問:"哪位大小姐?"
老花匠支吾著岔開話題,扛起鋤頭匆匆走了。
阿丑蹲在花叢邊發(fā)呆,忽然有人從背后蒙住她眼睛。
"猜猜我是誰?"清脆的女聲帶著笑意。
是養(yǎng)女沈玉柔,府里唯一對她親切的同齡人。
沈玉柔松開手,遞給她一包桂花糖:"嘗嘗,廚房新做的。"
兩人坐在石凳上分享糖果,沈玉柔忽然問:"你想找你親生父母嗎?"
阿丑咬著糖塊:"想也沒用,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沈玉柔眼神閃爍:"說不定...他們一直在找你呢?"
這話說得蹊蹺,阿丑正要細問,丫鬟來請沈玉柔去試新衣。
看著養(yǎng)女遠去的背影,阿丑忽然覺得府中人人都藏著秘密。
當晚暴雨傾盆,阿丑被分配到佛堂添燈油。
這是老夫人的吩咐,說佛堂清靜適合她養(yǎng)性子。
長明燈映著佛像慈祥的面容,阿丑跪在蒲團上發(fā)呆。
她想起這些天的種種異常,心里隱隱有個猜測。
卻又不敢深想,怕是自己癡心妄想。
忽然佛堂門被推開,渾身濕透的老夫人闖進來。
"我的媛兒..."老夫人泣不成聲地抱住她。
阿丑僵在原地,任由老夫人撫摸她后頸的胎記。
"娘找了你二十年啊..."老夫人哭得撕心裂肺。
雷鳴電閃中,阿丑看見老將軍站在門口,眼中含淚。
她終于明白那些異常的目光所謂何來。
可這實在太荒謬了,她一個奴隸怎會是將軍府千金?
"老夫人怕是認錯人了..."她試著推開。
沈崇山卻沉聲道:"明日請?zhí)t(yī)來驗血親。"
這夜阿丑輾轉難眠,凌晨時分偷偷溜出房門。
她想去廚房找水喝,卻聽見值夜婆子的閑聊。
"要真認回來,玉柔小姐可就尷尬了..."
"噓,小心隔墻有耳。要我說,胎記做不得假。"
阿 ducked躲在廊柱后,心跳如擂鼓。
原來府中下人早就在議論她的身世。
她摸著頸后的胎記,第一次認真思考這種可能性。
清晨太醫(yī)準時上門,取了她與老夫人的血滴入清水。
兩滴血慢慢相融時,老夫人險些暈厥。
沈崇山扶住老妻,向來威嚴的臉上老淚縱橫。
阿丑呆呆看著碗中融為一體的血珠,像是做了一場大夢。
沈玉柔聞訊趕來,強笑著道賀:"恭喜妹妹回家。"
可阿拙看見她袖中死死攥緊的拳頭。
府中下人紛紛改口稱她"大小姐",態(tài)度恭敬異常。
然而在這突如其來的認親背后,暗流正在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