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跪下!
男人的聲音像是被銹住的鐵門,在潮濕的空氣里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我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身后那扇門上剝落的朱漆,像一片片干涸的血痂。他手里那盞昏黃的燈籠,光暈在我臉上投下一片鬼魅般的陰影,我的笑容一定也像鬼火。
“跪下,”他又說了一遍,聲音里的威脅擰成了一股黏膩的繩索,試圖勒住我的脖子,“我再問你一遍,你這條命……到底值多少錢?”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木頭和劣質香燭混合的氣味,令人作嘔。我提起裙角,撣了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然后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的命,你買不起。但是,你的下半輩子,我或許可以考慮……開個價!
那年夏天的香樟樹,綠得像一汪化不開的濃墨。我和李浩第一次去他家,就是穿過那么一條被香樟樹蔭籠罩得密不透風的小巷。陽光被篩成無數(shù)晃動的金色銅錢,落在地上,又被我們一腳一腳踩碎。空氣里浮動著一種黏稠的、混合著植物汁液和老城廂塵土的味道。
李浩的家,是一棟九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樓。樓道里堆滿了雜物,一股子酸菜和霉味混雜的氣息,像條無形的蛇,纏繞著往上爬。李浩有些局促,他抓著我的手,手心里全是汗。他說:“晚晚,我媽……她人挺好的,就是有點愛嘮叨!
我笑了笑,沒說話。我知道,每個兒子在帶女朋友回家前,都會給自己的母親貼上“刀子嘴,豆腐心”之類的標簽,像是在一件易碎品上貼上“小心輕放”的警示。
推開門,一股熱浪夾雜著濃郁的菜香撲面而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圍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圍裙,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她的頭發(fā)用一根黑色的發(fā)繩隨意地挽在腦后,幾縷被汗水濡濕的發(fā)絲貼在額角和臉頰上。那就是張?zhí)m,我的準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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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這就是晚晚吧!快進來,快進來!”她臉上的笑容,像一朵被熱氣蒸得舒展開來的菊花,每一條皺紋里都填滿了熱情。她飛快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力道,像是要掂量一下我的分量。她的手掌粗糙、溫熱,帶著一股生姜和蒜末的味道。
“這孩子,長得真!”她拉著我,從頭到腳地打量,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未來的兒媳,倒像是在審視一件剛從市場上淘換回來的、價值不菲的古董瓷器。光亮,銳利,帶著估價的意味。
飯桌上,擺滿了菜。紅燒肉燒得油光锃亮,醬汁濃稠得像融化的琥珀;清蒸鱸魚的身上鋪著細密的姜絲和蔥段,熱油“滋啦”一澆,鮮氣四溢。這頓飯,顯然是用了心的。
飯局的主角自然是我。張?zhí)m的熱情,像一口燒得滾燙的油鍋,而我,就是那塊被丟進去的、即將被反復煎炸的鮮肉。
“晚晚在哪里高就啊?”她給我夾了一塊最大的紅燒肉,那塊肉在我的白瓷碗里,顫巍巍地抖動著肥腴的肉身。
“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項目管理,阿姨!蔽椅⑿χ卮穑靡环N恰到好處的謙遜語氣。
“哦喲,那可是高級白領嘞!”張?zhí)m的眼睛一亮,像是兩盞瞬間被點亮的燈泡,“我聽李浩說,你們那行工資很高的吧?我們家李浩就是個搞技術的死腦筋,賺不了什么大錢。”
李浩在一旁尷尬地撓了撓頭,“媽,說什么呢……”
我能感覺到,飯桌上的空氣開始變得微妙起來。張?zhí)m的問題,像一把小巧但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向我最核心的部分探來。我知道,這是所有初次見面的“例行盤問”,像一場沒有硝煙的面試。我若說得少了,她會覺得我沒本事;若說得多了,又怕引來不必要的覬覦。
“還行吧,阿姨。就是平時比較辛苦,經常加班。”我含糊地應對。
“辛苦了啊!年輕人,辛苦才能掙錢!”張?zhí)m的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你看你,氣質就好,一看就是有文化、能掙錢的樣子。不像有些女孩子,嬌滴滴的,就知道花錢!
我垂下眼簾,小口地吃著飯。我感覺到她的目光,像X光一樣,試圖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的五臟六腑,甚至是我銀行卡里的那一串數(shù)字。
酒過三巡,李浩的父親,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喝得臉頰泛紅。張?zhí)m的話匣子也徹底打開了。終于,那個最關鍵的問題,以一種看似不經意的方式被拋了出來。
“晚晚啊,阿姨就隨便問問,你可別介意啊!彼靡环N拉家常的口吻,笑瞇瞇地看著我,“你這么能干,一個月……大概能有多少收入。堪⒁虥]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以后你們小兩口的日子能不能過得寬裕點,我們也放心!
李浩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示意我不要說實話。
我抬起頭,迎上張?zhí)m那雙充滿期待和算計的眼睛。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惡作劇般的念頭。我看著她,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謙虛和自豪的笑容,就像所有剛剛在職場上取得一點小成就的年輕人那樣。
“阿姨,也沒有很多啦,”我輕輕地說,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桌上所有人都聽清楚,“扣掉五險一金和各種稅,亂七八糟的再存一點,拿到手能花的……大概一萬五吧。”
“一萬五!”
張?zhí)m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像一根被猛然撥響的琴弦。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隨即像發(fā)酵的面團一樣,不可抑制地膨脹開來。那笑容里,混雜著震驚、狂喜,以及一種“我中了大獎”的貪婪。
“我的天哪!一萬五!”她一拍大腿,桌上的碗碟都跟著震了三震,“比我們家李浩高多了!晚晚你可真是太有出息了!是我們家李浩的福氣,是我們老李家的福氣。
那一刻,她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不再是審視,而是一種看待自家金庫的眼神。熾熱、占有,仿佛我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信用卡。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手心的熱度幾乎要將我灼傷。她信誓旦旦地說:“晚晚你放心,以后我們老兩口,絕對不會給你們添一點麻煩!你們好好過日子,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我微笑著,任由她握著。香樟樹的濃蔭之外,陽光依然燦爛。但我卻感到一絲寒意,從她的掌心,順著我的手臂,一點一點地,爬進了我的心里。我知道,這場看似完美的盛宴,不過是一場漫長戰(zhàn)爭的序曲。那句“月薪一萬五”,就像一顆被我親手埋下的地雷,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什么人,一腳踩響。
天氣轉涼的時候,我和李浩的婚事被正式提上了日程。地點還是在李浩家那間被油煙熏得有些發(fā)黃的客廳里。張?zhí)m泡了茶,茶葉在玻璃杯里沉沉浮浮,像她此刻那顆不安分的心。
“關于這個彩禮嘛……”張?zhí)m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開了口,眼睛卻瞟向我,“我們家的意思是,咱們不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晚晚這么能干,這么新時代的女性,肯定不像別的女孩子那么嬌氣,非要多少多少彩禮才肯嫁,對吧?”
她的語氣很柔和,像是在商量,但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結論。她給我戴上了一頂“新時代女性”的高帽子,然后順理成章地想把我腳下的路給抽掉。
“現(xiàn)在都講究年輕人自己奮斗,靠父母算什么本事?我們家條件也就這樣,拿不出太多。所以啊,我們家就象征性地給個一萬零一,取個‘萬里挑一’的好彩頭,你們看怎么樣?”
我坐在沙發(fā)上,背脊挺得筆直。客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李浩的臉色有些發(fā)白,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媽,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的父母是通情達理的知識分子,他們早就對我說過,彩禮的事情,只要對方尊重,一切由我做主。但我心里很清楚,彩禮,有時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態(tài)度的問題。張?zhí)m這番話,看似是在夸我,實則是在用道德綁架的方式,進行一場赤裸裸的利益試探。
我沒有當場發(fā)作。我臉上的笑容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溫婉得體。
“阿姨說得對,”我柔聲說道,“現(xiàn)在確實不興那些老規(guī)矩了,最重要的是我和李浩感情好!
張?zhí)m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得意的光芒,仿佛在說:看吧,我就知道她是個識大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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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呢,”我話鋒一轉,“彩禮這個事,倒也不是完全給我們自己的。您也知道,我們家那邊親戚多,我爸媽又好面子。這要是傳出去,說我們家嫁女兒,彩禮就一萬零一,我爸媽臉上可掛不住。他們倒不是圖錢,就是怕別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說他們把女兒‘賤賣’了!
我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張?zhí)m的臉色。她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所以我的意思是,彩禮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一下。錢多錢少是一回事,主要是讓親戚們看著好看,也顯得您二老對我的重視,對吧?至于具體多少,我覺得可以取個中間數(shù),比如八萬八,‘發(fā)發(fā)發(fā)’,圖個吉利。這筆錢您放心,我和李浩不會亂花的,就當是我們小家庭的第一筆啟動資金!
我的語氣充滿了商量的意味,每一個字都說得合情合理,既顧及了她的面子,又維護了我父母的尊嚴,還把彩禮的性質定義為“小家庭啟動資金”,堵死了她想把這筆錢挪作他用的后路。
張?zhí)m沉默了。她那雙精于算計的眼睛在我臉上來回掃視,似乎想從我無懈可擊的笑容里找出一絲破綻。
最終,這場沒有硝煙的談判,以我的“建議”被采納而告終。
幾天后,李浩私下把一張存有八萬八千元的銀行卡交給我。他一臉歉意:“晚晚,對不起,我媽她……她就是節(jié)省慣了。”
我接過卡,沒有絲毫猶豫,當著他的面,打開手機銀行,把這筆錢轉入了我一個單獨的理財賬戶。我設置了一個復雜的名字:“婚姻風險備用金”。
李浩好奇地問我:“你存起來干嘛?不打算用嗎?”
我關上手機,對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他讀不懂的深意:“存著。就當是……我們家的一個護身符吧!
他沒有再問。他以為,這只是我作為職場精英的理財習慣。他不知道,在我心里,這場婚姻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場風花雪月的浪漫童話,而是一場需要精心布局、步步為營的戰(zhàn)爭。而這筆彩禮,就是我為自己準備的第一顆子彈。我希望永遠不要用到它,但我必須確保,當需要的時候,我的槍膛里,不是空的。
領證那天,天藍得像一塊沒有瑕疵的藍寶石。民政局門口,我和李浩拿著那兩個紅得發(fā)亮的結婚證,拍了好幾張照片。照片里,我們笑得燦爛,仿佛全世界的幸福都凝聚在了那薄薄的兩本證書上。
李浩激動得像個孩子,他抱著我轉了好幾個圈,大聲喊著:“老婆!我終于有老婆了!”
我的心里也充滿了喜悅。那一刻,我是真的相信,我們可以跨越一切障礙,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當晚,張?zhí)m再次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家宴”,名義是慶祝我們新婚。這一次,桌上的菜比上次更加豐盛,甚至還開了一瓶價格不菲的紅酒。除了我們一家四口,張?zhí)m還叫來了李浩的小叔子,李明。
李明二十五歲,長得和李浩有幾分相似,但眉宇間多了一絲揮之不去的輕浮和桀驁。他穿著一件印著巨大LOGO的潮牌T恤,頭發(fā)染成了張揚的亞麻色,坐在那里,不停地刷著手機,對桌上的飯菜似乎沒什么興趣。他被張?zhí)m寵壞了,從小到大,有求必應。沒有穩(wěn)定工作,卻總想著一夜暴富,花錢如流水。
飯局的氣氛,在酒精的催化下,顯得異常熱烈。張?zhí)m頻頻舉杯,說著各種祝福的話,臉上的笑容比上次更加真誠,更加具有感染力。
“晚晚,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老李家的人了!彼酥票,眼睛里泛著淚光,“以后,李浩要是敢欺負你,你告訴媽,媽幫你收拾他!”
李浩在一旁憨笑著,不停地給我夾菜。
我微笑著,喝下杯中的紅酒。那酒液順著喉嚨滑下去,帶著一絲澀意。我總覺得,這熱烈的氣氛背后,隱藏著某種不安的躁動,像火山噴發(fā)前,地底深處傳來的沉悶轟鳴。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張?zhí)m放下筷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聲嘆息,像一個信號。瞬間,客廳里所有的喧囂都沉寂了下來。李浩的父親停下了夾菜的動作,李浩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只有李明,依然低著頭,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快地滑動著,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唉……”張?zhí)m又嘆了一口氣,那聲音里充滿了無限的憂愁和無奈,“這人啊,就是不能比。你看你哥,多省心,自己找了個這么好的媳婦,工作穩(wěn)定,以后日子不用愁了!
她說著,把目光轉向了李明,眼神里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憐愛。
“可你看看小明,都這么大了,還一點都不讓人省心。前段時間找了個銷售的工作,人家說,沒輛好車,出去跑業(yè)務,連客戶都見不著。你說這世道,怎么就這么看人下菜碟呢!”
我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我知道,正戲要開始了。
“小明最近看上了一款車,”張?zhí)m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懇求的意味,“說是開出去有面子,談生意也方便。那車……要二十萬。”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著我和李浩的反應。
“我和你爸,把這輩子的養(yǎng)老錢都拿出來了,東拼西湊,也就湊了十萬。還差十萬……這十萬,真是要了我們的老命了!”
她說著,眼圈就紅了,拿起桌上的紙巾,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
客廳里死一般地寂靜?諝夥路鸨怀楦闪,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終于,張?zhí)m把目光,像兩把精準的探照燈,直直地打在了我的臉上。
“晚晚啊……”她的聲音,此刻變得無比的柔弱,充滿了期盼,“你現(xiàn)在,是我們家的人了,是小明的親嫂子。小明的事,也就是你的事。你工作好,工資高,這個忙……你這個當嫂子的,得幫一把!”
她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回響,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我平靜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漣漪。
“這十萬塊錢,你先幫你弟弟墊上。等以后,等小明出息了,賺了大錢,肯定一分不少地還給你!我們全家,都記著你的好!”
話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李浩的臉上,寫滿了措手不及的震驚和尷尬,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張?zhí)m一個嚴厲的眼神給瞪了回去。李明終于抬起了頭,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羞愧,反而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期待,仿佛這十萬塊錢,我早就該為他準備好。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圍獵的動物,周圍是虎視眈眈的獵人。他們用親情、用道德、用剛剛才建立起來的“家人”名義,編織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朝我當頭罩下。
原來,之前所有的贊美,所有的熱情,都只是為了此刻的圖窮匕見。我那句隨口說出的“月薪一萬五”,成了他們眼中可以隨意取用的寶藏。
我坐在那里,背脊依然挺得筆直。我甚至能感覺到,我臉上的肌肉,正在努力地維持著那個得體的、溫柔的微笑。
我沒有當場發(fā)作。我只是拿起酒杯,輕輕晃了晃里面殘余的紅色液體,然后抬起頭,迎上張?zhí)m那雙急切的眼睛,緩緩地開口。
“阿姨,十萬塊……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您能讓我想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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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想想?這有什么好想的?一家人,還用得著想?”
我的話音剛落,張?zhí)m臉上的柔弱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難以置信的尖銳。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生了銹的鋸子,刺啦啦地拉扯著人的耳膜。
“林晚,我可把話說明白了!你今天嫁進我們李家,就是李家的人!幫襯一下自己的親弟弟,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你一個月掙一萬五,十萬塊錢,不就你半年多的工資?對你來說是小事,對小明來說,那可是關系到他一輩子前途的大事!”
我那個剛剛還沉浸在“有了老婆”的巨大喜悅中的丈夫李浩,此刻像一個被戳破了的氣球,徹底蔫了。他夾在我和他母親之間,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像一塊調色板。
“媽,你少說兩句,”他終于鼓起勇氣,小聲地辯解,“十萬塊不是小數(shù)目,你讓晚晚想想也是應該的……”
“你給我閉嘴!”張?zhí)m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盤子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我跟你說話了嗎?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東西!我看你就是被她給迷了心竅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生活,徹底被這場“十萬塊風波”所淹沒。
張?zhí)m的電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追魂使者,一天二十四小時輪番轟炸。電話里,她的說辭變幻莫測。有時候,她聲淚俱下,控訴自己一輩子含辛茹苦,拉扯大兩個兒子有多么不容易。有時候,她又義正辭嚴,給我上起了“家庭倫理課”,說什么“長嫂如母”,說什么“打虎親兄弟”。
當電話攻勢不見效后,微信的“親情綁架”又接踵而至。她開始在家族群里轉發(fā)各種“媳婦不孝,天理難容”、“一個家庭的衰敗,從兄弟不和開始”之類的文章,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刀,精準地朝我飛來。
李浩徹底陷入了恐慌和混亂。他像一只被關在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他一邊要承受母親的眼淚和怒火,一邊要面對我的沉默和冷淡。
“晚晚,”他不止一次地,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要不……要不我們先拿一點出來?五萬也行。先堵住我媽的嘴,不然她能把天給鬧翻了。你看她這幾天,血壓都高了。就當……就當是給我個面子,行嗎?”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張寫滿了疲憊和為難的臉。我心里很清楚,今天如果我妥協(xié)了五萬,明天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五萬。這個口子一旦打開,就會變成一個無底洞。
我只是平靜地告訴他:“李浩,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原則問題!
我的冷靜和堅持,在李浩看來,或許是冷酷和不近人情。而在張?zhí)m看來,則更是十惡不赦的“大逆不道”。
終于,在那個周六的下午,張?zhí)m放出了她的大招。她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為名,召集了李家的幾個核心親戚——李浩的姑姑、舅舅,還有幾個說得上話的堂兄弟,在家里擺開了一場陣勢浩大的“鴻門宴”。
我一進門,就感受到了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氣氛。客廳里坐滿了人,煙霧繚繞,空氣渾濁得像是化不開的愁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嚴肅而凝重的表情,仿佛不是來參加一場家庭調解,而是來審判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我,就是那個罪人。
我剛一坐下,還沒來得及喝口水,李浩的姑姑就率先開了口。她是個身材臃腫的女人,聲音又尖又亮。
“晚晚啊,不是姑姑說你。你這孩子,哪兒都好,就是有點太不懂事了。”她翹著蘭花指,指了指愁眉苦臉的張?zhí)m,“你看把你阿姨給氣的。一家人,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非要鬧成這樣?不就是十萬塊錢嗎?你掙錢那么容易,拿出來給你小叔子鋪鋪路,以后他出息了,還能忘了你這個嫂子?”
“就是啊,”李浩的舅舅,一個滿臉油光的胖男人,也敲著桌子幫腔,“我們那時候,哥哥幫弟弟,那是天經地義!現(xiàn)在這年輕人,真是越來越自私了!只顧著自己的小家,連大家都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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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嘴八舌的勸說,像無數(shù)只蒼蠅,嗡嗡地在我耳邊盤旋。他們的話語,都包裹著“為你好”、“識大體”、“顧大局”的糖衣,剝開來,卻是最惡毒的道德綁架。
張?zhí)m看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開始上演她的壓軸大戲。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驚天動地,捶胸頓足。
“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列量嗫囵B(yǎng)大的兒子,娶了媳婦就忘了娘啊!我不過就是想讓小兒子過得好一點,我有什么錯?現(xiàn)在好了,兒媳婦不幫忙,連親戚都看我們家的笑話!我這張老臉,沒地方擱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