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足夠讓一條河改道,讓一座山換顏。
也足夠讓一個人,從追隨者,變成審視者。
吳永貴至今記得那個夜晚,辦公室燈光昏黃,他即將赴任副市長。
他看著年輕的秘書許樂語,目光灼灼,仿佛在看一件得意的作品。
“樂語,跟我去市里吧。那里天地更廣?!痹捳Z里是毫不掩飾的提攜之意。
許樂語卻沉默了。窗外的縣城燈火稀疏,遠處是沉睡的群山。
他抬起頭,眼神清澈卻堅定,緩緩搖了搖頭。
“縣長,我……覺得自己還得再沉淀沉淀?!?/p>
吳永貴臉上的笑容瞬間凝住,錯愕、不解,最后化作一絲被拂逆的不悅。
他拍了拍許樂語的肩,力道有些重:“好,好?;鶎印切枰恋??!?/p>
那晚之后,許樂語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消失在吳永貴高升的喧鬧波瀾之下。
吳永貴偶爾會想起這個“不識抬舉”的年輕人,哂笑一聲,便拋諸腦后。
他的人生駛?cè)肓烁鼘掗煹暮降?,春風得意。
直到十年后的那個下午,市紀委擴大會議,門被推開。
吳永貴從容步入,面帶微笑,準備走向熟悉的座位。
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
會議桌另一端,那個空缺許久的“調(diào)查組聯(lián)絡員”席位上,坐著一個人。
面容褪去了青澀,目光沉靜如水,正平靜地望向他。
許樂語。
時間在那一刻被拉長、凝固。吳永貴覺得血液似乎驟然變涼。
他臉上的肌肉僵硬著,維持著半凝固的微笑,腳下如同生根。
整整五秒,他就那么站著,愣著,看著坐在主位方向上的那個年輕人。
不,他已不是年輕人了。
他是誰?
這五秒里,十年光陰倒卷,那個搖頭說“要沉淀”的夜晚,與眼前這張平靜的臉重疊。
驚濤駭浪,在無聲的空氣中轟然炸響。
![]()
01
雨絲敲打著縣長辦公室的玻璃窗,留下蜿蜒水痕。
臺燈灑下昏黃光圈,將吳永貴的身影拉長,投在堆滿文件的墻壁上。
許樂語垂手站在桌前,心跳有些快。深夜急召,非同尋常。
“樂語,坐?!眳怯蕾F從文件堆里抬起頭,揉了揉眉心。
他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臉上帶著慣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淡淡笑意。
許樂語依言坐下,腰背挺直,雙手放在膝上。
辦公室很安靜,只有舊空調(diào)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和窗外淅瀝的雨聲。
“跟了我三年了吧?”吳永貴靠向椅背,語氣像是閑聊。
“三年零四個月,縣長?!痹S樂語回答得精準。他是縣府辦最用心的秘書。
吳永貴點點頭,目光在許樂語臉上停留片刻,似在審視。
“時間過得真快。我這攤子,你也熟了。機靈,踏實,筆頭子也硬。”
他頓了頓,手指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敲打,發(fā)出篤篤輕響。
“市里的調(diào)令,下來了?!甭曇舨桓?,卻讓許樂語耳膜一震。
雖然早有風聲,但親耳聽到,仍是不同。他屏住呼吸。
“副市長,分管城建、交通?!眳怯蕾F說這話時,語氣平淡。
但許樂語聽出了那平淡底下深藏的意氣。這是一次關(guān)鍵的躍升。
“恭喜縣長……不,恭喜吳市長?!痹S樂語連忙說道,語氣由衷。
吳永貴擺擺手,笑意深了些:“手續(xù)還沒走,先別亂叫?!?/p>
他忽然向前傾身,隔著桌子,目光灼灼地看向許樂語。
燈光在他眼中映出兩點亮光,帶著某種不容拒絕的熱切。
“樂語,我這一走,攤子就得交給別人。但你,我是舍不得放下的。”
許樂語感到喉嚨有些發(fā)干。他隱隱猜到接下來要說什么。
“市府辦那邊,我打了招呼。有個位置,跟我過去?!?/p>
吳永貴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許樂語心湖,激起層層波瀾。
“你還年輕,在縣里待著,眼界終究有限。市里平臺不一樣?!?/p>
“跟著我,繼續(xù)干,前途……總會比窩在這里強?!?/p>
他說完,身體后靠,好整以暇地看著許樂語,等待回應。
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篤定的等待。仿佛這是一份無需考慮的饋贈。
窗外的雨似乎大了些,啪啪地打在玻璃上。
許樂語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清晰。
眼前是縣長——即將是副市長——殷切而威嚴的臉。
腦海里卻閃過許多破碎的畫面:父親在田間直起酸痛的腰……
母親在燈下縫補衣服時期待的眼神……還有,縣東頭那片荒廢的廠房……
他張了張嘴,話在舌尖打轉(zhuǎn),卻沒能立刻吐出來。
“不急,”吳永貴似乎很滿意他此刻的震動,寬容地笑笑。
“回去想想。明天早上,給我個準話?!?/p>
他揮揮手,示意談話結(jié)束,重新低頭看起了文件。
許樂語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他走到門口,手握住冰涼的門把手。
“縣長,”他忽然回頭,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很清晰。
吳永貴抬眼。
“謝謝您?!痹S樂語說完,拉開門,走進了外面走廊昏暗的光線里。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他將背靠在冰涼的墻壁上,長長吐出一口氣。
走廊盡頭窗戶漏進夜風,帶著雨水的潮濕氣息,拂過他發(fā)熱的臉頰。
02
許樂語沒有立刻回家。他撐著傘,走進了縣府大院外的朦朧夜雨中。
街道空曠,路燈在水洼里投下昏黃破碎的光暈。
他的思緒很亂,像這被風吹亂的雨絲。
去市里,跟著吳縣長,不,吳市長。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
三年前,他從省城一所普通大學畢業(yè),考上公務員,分回老家這個山區(qū)縣。
家境普通的農(nóng)家孩子,能端上“鐵飯碗”,已是父母最大的欣慰。
他被安排在縣府辦,因做事細致、文筆不錯,半年后成了吳永貴的秘書。
父親知道后,在電話里激動得聲音發(fā)顫:“跟著縣長,好好干!”
母親則反復叮囑:“少說話,多做事,聽領(lǐng)導的話?!?/p>
他謹記著。三年里,他成了吳永貴最得力的影子。
安排行程,撰寫講話,協(xié)調(diào)事務,甚至處理一些私人的瑣碎。
他見過吳永貴在大會上揮斥方遒,也見過他在酒桌上談笑風生。
更見過他為了爭取項目,在上級面前如何放低姿態(tài),鍥而不舍。
吳永貴曾拍著他的肩膀說:“樂語,你是塊好材料,我看好你?!?/p>
那是一種被認可的溫暖,夾雜著對權(quán)力的朦朧敬畏與向往。
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他腳邊濺起細小水花。他走到了城東。
一片巨大的黑影佇立在雨中,那是前年竣工的“永豐物流園”。
當時是縣里重點工程,吳永貴親自掛帥,剪彩時鞭炮震天。
媒體報道稱其為“縣域經(jīng)濟新引擎”,解決了數(shù)百就業(yè)崗位。
如今,園區(qū)內(nèi)大片場地空置,只有幾盞孤零零的燈亮著。
門口保安室亮著微光,一個老頭正打著瞌睡。
許樂語記得,為了這個項目,征用了河邊一大片肥沃的菜地。
幾個村的村民鬧過,后來被“妥善解決”了。具體怎么解決的?
他當時跟著吳永貴接待過村民代表,吳縣長態(tài)度懇切,承諾優(yōu)厚補償。
但后來,有風聲說補償款被層層克扣,到村民手里已大打折扣。
他還幫忙起草過一份情況說明,強調(diào)項目合法性、補償合理性。
那份文件此刻想來,字句竟有些模糊,透著公事公辦的冰冷。
物流園往北不遠,是更早的一個“生態(tài)度假山莊”,如今也已半荒廢。
當年引進的老板據(jù)說很有背景,但項目搞了一半,資金鏈斷裂。
留下個爛攤子,破壞了一片挺好的山林,官司至今沒扯清。
許樂語聽縣府辦老人私下嘀咕過,那老板和吳縣長“走得挺近”。
但只是嘀咕,無憑無據(jù)。吳永貴在縣里的威望,無人公開質(zhì)疑。
他的政績有目共睹:幾條像樣的公路,幾個撐門面的企業(yè)。
雖然有的虎頭蛇尾,但至少在任期內(nèi),數(shù)據(jù)報表是漂亮的。
這或許就是為官之道?許樂語有些迷茫。他想起大學時讀過的書。
那些關(guān)于理想、關(guān)于為民服務的字句,在現(xiàn)實的雨夜里顯得有些蒼白。
跟著他去市里,意味著更接近這種“道”,或許能更快“成功”。
父母一定會欣喜若狂,鄉(xiāng)親們也會夸許家小子有出息。
可是,然后呢?繼續(xù)寫那些自己有時都心生疑慮的材料?
繼續(xù)周旋于各種場合,揣摩領(lǐng)導每一句話的深意?
雨漸漸小了,變成了蒙蒙的霧氣。許樂語收起了傘。
清涼的空氣讓他頭腦稍清醒了些。他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
他去下鄉(xiāng)調(diào)研,在一個山村遇到個失學女孩,因為家里窮。
他掏出身上幾百塊錢,女孩父親,一個黑瘦的漢子,死活不肯要。
漢子說:“干部,錢救不了急。村里路修不好,果子運不出去,咋都窮。”
那漢子眼里有深深的無奈,也有一種執(zhí)拗的尊嚴。
許樂語當時很受觸動,回來還跟吳永貴提過一句。
吳永貴正忙著接待投資商,隨口說:“扶貧是長期工作,急不來。”
思緒回轉(zhuǎn),夜已深。許樂語轉(zhuǎn)身,朝租住的宿舍樓走去。
腳步不再猶豫,卻更加沉重。他知道,無論怎么選,今晚都難眠。
推開宿舍門,簡陋的房間一片漆黑。他靠在門上,閉上眼。
吳永貴灼灼的目光,父親佝僂的背影,荒廢的物流園,漢子的眼睛……
交織成一團亂麻。而明天早晨,他必須給出一個答案。
一個可能決定他未來十年,甚至更久人生走向的答案。
![]()
03
第二天是個晴天。昨夜雨水洗過的天空湛藍如鏡。
許樂語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幾乎徹夜未眠。
走進縣府大院,陽光明亮,同事們步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某種躁動。
縣長高升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各種揣測和議論在角落里滋生。
“許秘書早!”打招呼的聲音比往日更熱絡,目光也多了幾分探究。
許樂語一如往常地點頭回應,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
他徑直走向縣長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韰怯蕾F爽朗的笑聲。
像是在接電話。許樂語在門外站定,深吸了一口氣。
片刻,笑聲停歇,吳永貴的聲音傳來:“進來?!?/p>
許樂語推門而入。吳永貴正在泡茶,熱氣氤氳,茶香清冽。
“想好了?”吳永貴沒抬頭,用茶夾燙著杯子,語氣隨意。
仿佛問的是今天天氣如何。但許樂語感到無形的壓力。
“縣長,我……”許樂語開口,聲音有些干澀。
吳永貴這才抬眼看他,眼神平靜,等待下文。
“謝謝您一直以來的栽培和信任。”許樂語字句清晰,但心跳如鼓。
“去市里,跟著您學習,是難得的機會。我……”
他停頓了一下。吳永貴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我昨晚想了很多。覺得自己在縣里時間不長,很多情況還不熟。”
“特別是基層,了解得還是太表面。我想……”
他抬起頭,迎向吳永貴的目光,努力讓眼神顯得誠懇而堅定。
“我想,或許我更需要留在縣里,再深入鍛煉鍛煉?!?/p>
話音落下,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開水壺發(fā)出輕微的嗡鳴。
吳永貴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但并未消失,只是變得有些難以捉摸。
他放下茶夾,拿起毛巾擦了擦手,動作慢條斯理。
“哦?”他拉長了語調(diào),“不想去市里?嫌平臺小了?”
“不,不是!”許樂語連忙否認,“市里平臺大,跟著您能學更多?!?/p>
“只是……我覺得自己根底太淺,怕去了市里,跟不上您的節(jié)奏?!?/p>
“反而給您添麻煩。在縣里再扎一扎,把基礎(chǔ)打牢,或許更好?!?/p>
這是他想了一夜的說辭,盡量委婉,把原因歸結(jié)于自身能力不足。
吳永貴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他的臉。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年輕人,知道沉淀是好事?!?/p>
“既然你有這個想法,我也不勉強。強扭的瓜不甜嘛?!?/p>
他坐回寬大的皮椅,手指交叉放在腹前。
“不過,縣里情況你也知道。我這一走,新縣長一來,人事難免變動?!?/p>
“你在我身邊這幾年,能力有,但資歷確實還淺?!?/p>
他略作沉吟,像是在認真為許樂語考慮。
“這樣吧,清溪鎮(zhèn)那邊,缺個副鎮(zhèn)長。雖然偏了點,但最能鍛煉人?!?/p>
“你去那里,獨當一面,把基層的擔子實實在在地挑起來。”
“干出點成績,將來再上來,分量就不一樣了。你覺得呢?”
清溪鎮(zhèn)。許樂語心里一沉。那是全縣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之一,山路崎嶇。
經(jīng)濟落后,矛盾復雜,是出了名的“硬骨頭”。說是副鎮(zhèn)長,實是發(fā)配。
吳永貴這招,看似安排,實是懲罰。拂逆他的代價,瞬間清晰。
許樂語感到嘴里有些發(fā)苦。但他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謝謝縣長安排。我愿意去清溪鎮(zhèn)鍛煉。”
吳永貴臉上重新浮現(xiàn)笑意,這次卻帶著幾分疏離和涼意。
“好。有決心就好?;仡^我讓組織部盡快辦手續(xù)?!?/p>
“到了鎮(zhèn)上,好好干。別辜負……基層群眾的期望?!?/p>
他特意在“基層群眾”幾個字上加了重音,意味難明。
“是,縣長。我一定努力?!痹S樂語挺直脊背。
“沒什么事,你就先去忙吧。交接工作做細致點。”
吳永貴揮揮手,目光已轉(zhuǎn)向桌上新送來的文件,不再看他。
許樂語退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走廊里陽光刺眼。
他走到窗前,看著樓下院子里來往的人群,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短短幾分鐘,他的軌跡就偏離了預設(shè)的航道,滑向未知的偏遠之地。
失落嗎?有一點。但奇怪的是,更多是一種解脫,和隱隱的……不甘。
他想起昨夜雨中看到的荒廢園區(qū),想起那個漢子無奈的眼神。
去清溪鎮(zhèn),真的是絕路嗎?或許,那里才有他真正想看的“真實”。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fā)來的短信,問他工作是否順利。
許樂語握著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最終沒有回復。
他知道,這個消息,暫時還不能告訴家里。怕他們擔心,也怕他們不解。
他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個決定,并真正走向那片陌生的土地。
04
手續(xù)辦得出奇地快。不到一周,調(diào)令就下來了。
許樂語平靜地辦完交接,收拾好辦公室里寥寥無幾的個人物品。
同事們的眼神復雜,同情、惋惜、好奇,或許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誰都知道,得罪了即將高升的縣長,去清溪鎮(zhèn)意味著什么。
告別宴沒有。吳永貴那晚之后,再未單獨找過他。
只在一次樓道相遇時,淡淡點了點頭,說了句“好好干”。
出發(fā)去清溪鎮(zhèn)的前一天晚上,許樂語接到了吳永貴的電話。
“樂語,晚上有空嗎?來家里吃個便飯,當給你送行?!?/p>
語氣恢復了往常的溫和,仿佛之前辦公室的那一幕未曾發(fā)生。
許樂語遲疑了一下,答應了。無論怎樣,三年相處,表面功夫要做。
吳永貴住在縣委家屬院一個清靜的小樓里。開門的是他愛人。
飯菜簡單但精致,吳永貴開了瓶好酒,親自給許樂語倒上。
“到了鎮(zhèn)上,條件艱苦些,但確實是鍛煉人的地方。”
吳永貴舉杯,語重心長?!拔耶斈暌苍卩l(xiāng)鎮(zhèn)干過,不容易,但長本事?!?/p>
“謝謝縣長關(guān)心?!痹S樂語抿了一口酒,辛辣直沖喉嚨。
飯桌上氣氛有些微妙。吳永貴愛人熱情招呼吃菜,說著家常。
吳永貴則不時問起許樂語家里的情況,顯得很關(guān)切。
酒過三巡,吳永貴臉色微紅,話也多了起來。
“樂語啊,”他放下筷子,看著許樂語。
“那天在辦公室,我的話可能直了些。你別往心里去?!?/p>
“我是真心為你考慮。市里那個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盯著。”
“我給你留著,是惜才。你說要沉淀,我也理解,年輕人有想法嘛。”
他頓了頓,夾了塊魚肉,細細剔著刺。
“不過,清溪鎮(zhèn)確實遠了點。這樣吧,你再考慮考慮。”
“現(xiàn)在改主意,還來得及。跟我去市里,副科待遇馬上解決。”
“過兩年,想辦法給你解決正科。在市里,機會多得多。”
他目光炯炯,再次拋出了橄欖枝。這次,是在私下的飯桌上。
帶著酒意,帶著看似推心置腹的姿態(tài)。壓力卻更大了。
許樂語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明白,這是最后的機會。
也是吳永貴給他的,或者說,給彼此的一個臺階。
如果此刻點頭,之前的一切不快都會煙消云散,前程似錦。
如果再次拒絕,那就再無轉(zhuǎn)圜余地,形同決裂。
餐廳燈光柔和,窗外是家屬院安靜的夜景。酒香在空氣中彌漫。
許樂語眼前閃過清溪鎮(zhèn)在地圖上的位置,群山環(huán)繞中的一個小點。
也閃過吳永貴辦公室墻上掛著的“勤政為民”的書法橫幅。
他慢慢放下酒杯,抬起頭,迎向吳永貴的目光。
這一次,他沒有躲閃,眼神清澈而平靜。
“縣長,謝謝您這頓飯,也謝謝您的好意?!?/p>
他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晰,每個字都像斟酌過。
“去市里,跟著您,前途肯定好。這個道理,我懂?!?/p>
“但是,”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聚勇氣。
“但是我總覺得,我這三年,跟在您身邊,學了很多辦事的方法?!?/p>
“可對于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百姓到底需要什么,我還是糊涂?!?/p>
“就像隔著一層玻璃在看,看得見,摸不著,不踏實?!?/p>
“清溪鎮(zhèn)是偏,是苦。可我想,越是這種地方,越能看見真東西。”
“我想真真正正沉下去幾年,把腳踩在泥巴地里,看看到底該怎么干?!?/p>
“所以,市長,我還是想……先去沉淀沉淀。辜負您的期望了?!?/p>
他說完,微微低下頭,等待即將到來的風暴。
吳永貴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盯著許樂語,看了很久。
眼神里有錯愕,有不解,更有一種被冒犯的冰冷怒意。
他顯然沒料到,在私下場合,如此安排,許樂語依然拒絕。
“沉淀……”吳永貴慢慢重復這個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很好。許樂語,你有志氣,有想法。”
他不再稱呼“樂語”,而是連名帶姓。
“既然你決心已定,我也不多說了。清溪鎮(zhèn),夠你沉淀的?!?/p>
“但愿你在那里,能沉淀出你想要的東西?!?/p>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重重放下。瓷器相碰,發(fā)出脆響。
這頓飯,到此為止。氣氛降至冰點。
許樂語起身告辭。吳永貴沒有挽留,只是靠在椅背上,擺了擺手。
走到門口,許樂語回頭,想說句什么,最終只是欠了欠身。
“縣長,您多保重?!?/p>
吳永貴沒有回應。他的側(cè)臉在燈光下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走出小樓,夜風清冷。許樂語長長吐出一口氣,白霧在眼前散開。
他知道,這條路,從此要自己一個人走了。前方是茫茫群山,和未知的十年。
![]()
05
清溪鎮(zhèn)比想象中更偏遠。吉普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三個多小時。
窗外景色從丘陵變?yōu)樯铟焐娜荷剑藷熢桨l(fā)稀少。
鎮(zhèn)政府是一棟陳舊的三層小樓,墻皮斑駁。鎮(zhèn)長是個黑瘦的中年人。
接過介紹信,他上下打量許樂語,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許鎮(zhèn)長,歡迎。咱們這兒條件差,比不得縣里,多包涵。”
他給許樂語安排了分管農(nóng)林水利和部分矛盾糾紛調(diào)解工作。
宿舍是樓里一間朝北的小屋,陰冷潮濕,只有簡單家具。
許樂語安頓下來,第二天就要求下村。鎮(zhèn)長有些意外,但還是安排了。
他去的第一個村就是最偏遠的清溪村,也是鎮(zhèn)里最窮的村子之一。
路是坑洼的土路,剛下過雨,泥濘不堪。村委會是幾間舊瓦房。
村支書老陳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搓著手,有些拘謹。
聽說新來的副鎮(zhèn)長要走訪,他有些為難:“許鎮(zhèn)長,村里路不好走……”
“沒關(guān)系,走慣了就好?!痹S樂語換上帶來的膠鞋。
起初的走訪舉步維艱。村民對這個白白凈凈的年輕鎮(zhèn)長充滿懷疑。
客氣地倒碗水,問啥都說“挺好”、“沒啥”,眼神里滿是戒備。
連續(xù)幾天,收獲甚微。許樂語也不急,每天跟著老陳在村里轉(zhuǎn)。
幫老人挑擔水,看村民修農(nóng)具,蹲在地頭看莊稼長勢。
直到那天,在村西頭遇見沈淑君。她正在自家林子邊與人爭執(zhí)。
對方是鄰村一個姓王的村民,聲稱這片林子有他家的份。
沈淑君是個四十多歲的農(nóng)村婦女,頭發(fā)枯黃,但眼神很倔。
“白紙黑字的地契在我這兒!你憑啥說有你家的?”她聲音很高。
王姓村民也不示弱,嚷嚷著多年前的口頭協(xié)議,兩家老人說好的。
圍觀的村民議論紛紛,但沒人上前。老陳在一旁直嘆氣。
“這片林子鬧了好幾年了,說不清?!崩详惖吐晫υS樂語說。
“沈淑君男人去世得早,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就指著這片林子?!?/p>
“那邊老王家里也困難。都是窮鬧的?!?/p>
許樂語走上前。爭吵的兩人停下來,疑惑地看著這個陌生人。
“我是鎮(zhèn)上新來的副鎮(zhèn)長,姓許。能讓我看看地契嗎?”
沈淑君遲疑一下,從懷里摸出個塑料包,層層打開,取出張發(fā)黃的紙。
許樂語仔細看了,是早年公社時期發(fā)的林地使用權(quán)證明,手續(xù)正規(guī)。
他又問王姓村民:“你說有口頭協(xié)議,有什么證人或者憑證嗎?”
老王支支吾吾,只說老一輩都知道,現(xiàn)在老人都過世了。
事情其實不復雜,癥結(jié)在于窮,都想多爭一點生計。
許樂語沒有當場斷案。他讓兩人先回去,承諾鎮(zhèn)上會調(diào)查解決。
隨后幾天,他翻找了鎮(zhèn)檔案室關(guān)于清溪村林地的老資料。
又走訪了村里幾位年長的老人,了解當年的情況。
綜合來看,沈淑君的地契更有效力。但老王家的困難也是實情。
他想到一個辦法:鎮(zhèn)上有一小筆扶持林下經(jīng)濟的專項資金。
如果兩家愿意,可以共同承包這片林子,發(fā)展林下菌菇種植。
由鎮(zhèn)里提供技術(shù)支持和部分啟動資金,收益按投入比例分配。
他把雙方叫到一起,說了這個方案。起初兩人都不信。
“鎮(zhèn)上真肯給錢?”老王懷疑?!胺N了蘑菇賣給誰?”
許樂語耐心解釋政策,又聯(lián)系了縣農(nóng)業(yè)局的技術(shù)員來做評估。
跑了幾趟,磨破了嘴皮子,終于說動了兩人勉強同意試試。
手續(xù)辦得很快。許樂語親自盯著資金和技術(shù)員到位。
沈淑君看著第一批菌棒下地時,眼圈有些紅。
她找到許樂語,第一次露出笑容:“許鎮(zhèn)長,謝謝你信我?!?/p>
這件事像一陣風,吹遍了清溪村。村民開始覺得,這個年輕鎮(zhèn)長有點不一樣。
至少,他肯聽,肯跑,肯想辦法。雖然辦法不一定都管用。
許樂語趁機擴大了走訪范圍,不再局限于村委會和主要人家。
他去最偏的山坳里,看獨居的老人;去最遠的田頭,和勞作的村民聊天。
筆記本上記得密密麻麻:誰家孩子上學遠,誰家看病難,哪段路常塌方……
他也開始接觸到村里更深層的問題:土地流轉(zhuǎn)遺留的糾紛。
特別是七八年前,縣里曾引進一個農(nóng)業(yè)公司,在清溪村一帶流轉(zhuǎn)大片土地。
說是搞規(guī)?;兴幉姆N植,承諾租金高,還能優(yōu)先用工。
當時很多村民簽了合同。但公司干了不到兩年,就莫名撤走了。
土地撂了荒,租金也沒給足,留下爛攤子。村民告狀無門。
許樂語在鎮(zhèn)檔案室找到了那份流轉(zhuǎn)合同的復印件。
乙方是“永昌農(nóng)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叫趙志。
這個名字,許樂語有點印象。似乎在吳永貴縣長身邊見過。
一個衣著光鮮、說話圓滑的商人,來過縣府幾次。
合同條款粗看沒問題,但涉及租金支付和違約責任的條款很模糊。
而且,土地流轉(zhuǎn)面積巨大,價格卻低于當時同類土地的行情。
許樂語心里生出疑竇。他試圖找更詳細的資料,卻發(fā)現(xiàn)很多文件缺失。
問鎮(zhèn)上的老人,也語焉不詳,只說“上面定的”、“當時搞得熱鬧”。
他想起吳永貴在任時,確實大力推動過土地流轉(zhuǎn),作為農(nóng)業(yè)創(chuàng)新亮點。
這份合同,會不會有問題?趙志和吳永貴,又是什么關(guān)系?
許樂語把疑問壓在心里。他隱隱感到,自己觸碰到了什么東西。
這東西埋在清溪村貧瘠的土地下,埋在過去的熱鬧與現(xiàn)在的荒蕪之間。
或許,這就是他想看的“真實”的一部分?冰冷,堅硬,帶著刺。
06
許樂語沒有停下走訪的腳步。他變得更加沉默,觀察更加細致。
關(guān)于永昌公司和那片撂荒土地的事,他不再主動詢問。
而是在和村民聊家常時,偶爾看似不經(jīng)意地提起。
“那片地荒著可惜了,當初公司咋說走就走了?”
“趙老板?哦,那人看著挺氣派,來村里看過幾次,小車锃亮?!?/p>
“租金?頭一年給了些,后來就拖著,再后來人就找不著了?!?/p>
“當時簽合同,村里喇叭喊得響,說是縣里的大項目,支持。”
“有人不想簽?那咋行,村干部上門做工作,說不能拖縣里后腿?!?/p>
碎片化的信息,像散落的珠子,被許樂語默默記在心里。
他抽空去了那片撂荒地。位于村后向陽的山坡,面積不小。
本該肥沃的土地,如今長滿半人高的雜草,幾處殘留著當年修建的溝渠痕跡。
荒涼,寂靜,只有風吹過雜草的沙沙聲。像一塊巨大的傷疤。
許樂語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開。土質(zhì)其實不錯。
如果當初真種上藥材,或許能成。為什么撤走?資金問題?技術(shù)問題?
還是……從一開始,這就不是沖著種藥材來的?
一個念頭讓他心頭發(fā)寒。他想起曾在縣府辦聽說過的某些“操作”。
以農(nóng)業(yè)項目名義低價圈地,然后……或許變更土地性質(zhì)?或許套取補貼?
永昌公司撤走的時間點,恰好是吳永貴在縣里地位穩(wěn)固、準備往上動的時候。
是巧合嗎?許樂語不敢深想。他知道,自己可能發(fā)現(xiàn)了不該發(fā)現(xiàn)的東西。
這東西像一個隱約的黑影,盤踞在過去的時光里,牽連著現(xiàn)在的高位者。
他只是一個被“發(fā)配”的副鎮(zhèn)長,人微言輕。貿(mào)然行動,無異于以卵擊石。
甚至會給自己,給家人帶來不可預知的危險。沈淑君的例子就在眼前。
但每每看到那片荒蕪的土地,看到村民提起此事時無奈又麻木的眼神。
許樂語心里就像堵了塊石頭。如果視而不見,他來這里“沉淀”的意義何在?
夜深人靜,他在宿舍昏暗的燈光下,翻看著那些殘缺的資料和筆記。
一個計劃慢慢在腦中成形。他不能公開調(diào)查,但可以悄悄收集。
利用駐村走訪的便利,接觸當年更多知情的村民、村干部。
不直接問合同和公司,而是聊當年的情形,誰來了,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用腦子記,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號在筆記本上做標記。
同時,他開始留意鎮(zhèn)檔案室里其他可能與那個時期相關(guān)的文件。
經(jīng)濟統(tǒng)計報表,項目申報材料,甚至是一些不起眼的會議記錄。
過程緩慢而枯燥,像在沙礫中淘金。但他出奇地有耐心。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在清溪鎮(zhèn)的工作逐漸步入正軌。
除了沈淑君那片林子的菌菇開始有了收成,他還協(xié)調(diào)修了一段損毀嚴重的村道。
幫助村里幾戶特困家庭申請了低保,雖然過程曲折。
村民們漸漸接受了他。叫他“許鎮(zhèn)長”時,語氣里多了些真誠。
沈淑君家菌菇第一次賣出好價錢時,她特意提了一籃子最肥嫩的送來。
“許鎮(zhèn)長,自家種的,你嘗嘗鮮?!彼樕嫌辛诵┕獠省?/p>
許樂語推辭不過,收下了。蘑菇燉湯很鮮,但他心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清溪村的平靜和緩慢改善之下,那片荒地和背后的疑云。
始終是他心頭一根刺。而隨著收集的碎片增多,那黑影的輪廓似乎清晰了些。
趙志的永昌公司,在撤走前半年,曾以這片土地的使用權(quán)作為抵押。
從縣農(nóng)商行貸過一筆款。數(shù)額不小。這筆貸款后來似乎成了壞賬。
土地荒著,貸款沒還。公司注銷了。誰受了損失?銀行?國家?
誰得了利?趙志?還有……那些可能為他大開方便之門的人?
許樂語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口邊緣,冷風從里面吹出來。
他需要更確鑿的東西。光有村民的回憶和零散文件,遠遠不夠。
他需要那份貸款合同的細節(jié),需要銀行內(nèi)部的記錄,需要更官方的文件。
而這些,遠超出他一個副鎮(zhèn)長的權(quán)限,也極度危險。
就在他感到有些無力時,轉(zhuǎn)機意外出現(xiàn)了??h審計局派人來鎮(zhèn)里。
做例行經(jīng)濟責任審計,重點是涉農(nóng)資金使用情況。
帶隊的是個姓孫的副局長,許樂語在縣府辦時打過幾次交道,人很正派。
許樂語心中一動?;蛟S,這是一個機會?一個看似偶然的切入點。
他需要格外謹慎,不能引起任何懷疑。這步棋,走錯滿盤皆輸。
![]()
07
審計組在鎮(zhèn)政府待了一周。許樂語負責配合提供農(nóng)林水利方面的資料。
他表現(xiàn)得一切如常,該匯報匯報,該提供提供,不多問,不多說。
只是在一次工作餐后,孫副局長散步時偶然問起清溪村的發(fā)展。
許樂語便聊起了村里的困難,也“順便”提到那片撂荒的土地。
“可惜了那么好的地,荒了七八年,村民意見挺大。”
孫副局長聽著,點了點頭:“早年有些項目,確實遺留問題多。”
他沒多說,但許樂語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思索神情。
審計組離開前,孫副局長私下找許樂語聊了幾句。
“樂語,在鎮(zhèn)上還適應嗎?”語氣像是前輩關(guān)心晚輩。
“挺好,孫局,雖然條件苦點,但能學到東西。”
“嗯,沉在基層是好。你反映的那個荒地問題,我記下了?!?/strong>
孫副局長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有些事,急不得,也亂不得。”
“掌握情況,厘清脈絡,比貿(mào)然動作更重要。明白嗎?”
許樂語心頭一震,連忙點頭:“我明白,謝謝孫局指點。”
孫副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上了車。
那次談話像一顆定心丸,也讓許樂語更加警惕。孫局可能察覺了什么。
但他沒有深問,反而給了隱晦的提醒。這說明,問題可能比他想的更深。
也可能,上面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了相關(guān)線索?許樂語不敢確定。
他只能繼續(xù)等待,繼續(xù)收集,更加小心地隱藏自己的意圖。
日子在忙碌與潛伏中流過。山里的春天來得晚,去得也快。
轉(zhuǎn)眼又是夏天。許樂語在清溪鎮(zhèn)快滿一年了。
一個悶熱的午后,他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區(qū)號是市里的。
“請問是許樂語同志嗎?”對方聲音沉穩(wěn),聽不出年紀。
“我是。您哪位?”
“我姓周,市紀委的。有些情況想向你了解一下,方便來市里一趟嗎?”
許樂語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市紀委?姓周?
他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個名字——周國興,市紀委書記,以鐵面著稱。
“方便。請問具體是什么事?”他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
“電話里不便多說。明天上午九點,到市紀委大樓307室。一個人來。”
對方說完,便掛了電話。沒有給他多問的機會。
許樂語握著手機,手心有些出汗。是福是禍?是因為荒地的事?
還是自己暗中收集材料的行為暴露了,引來了調(diào)查?
他思緒紛亂,一夜難眠。第二天一早,他請了假,坐早班車去市里。
市紀委大樓莊嚴肅穆。307室是個普通的辦公室,陳設(shè)簡單。
辦公桌后坐著一位五十多歲、面容嚴肅、目光銳利的男人。
正是周國興。他沒有穿制服,只著白襯衫,但氣場很強。
“許樂語同志,請坐?!敝車d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沒有寒暄,他直接進入正題。“你在清溪鎮(zhèn),對永昌農(nóng)業(yè)公司遺留的土地問題,了解多少?”
許樂語定了定神,將自己了解到的情況,有條理地陳述了一遍。
包括合同疑點、村民反映、土地現(xiàn)狀,以及他發(fā)現(xiàn)的貸款抵押信息。
但他沒有提及任何關(guān)于吳永貴的猜測,只就事論事。
周國興靜靜聽著,偶爾在本子上記兩筆。等他說完,才抬起頭。
“你收集這些情況,是出于工作需要,還是……個人想法?”
問題很犀利。許樂語沉默片刻,決定坦誠。
“開始是工作需要,處理村民糾紛。后來發(fā)現(xiàn)疑點太多,覺得有問題?!?/p>
“作為一名黨員,我覺得有責任把了解到的情況弄清楚?!?/p>
“所以做了一些私下了解,但能力有限,很多深層次東西接觸不到?!?/p>
周國興盯著他看了幾秒,緩緩點頭。
“你的警惕性和責任感,值得肯定。這件事,確實不是孤立的?!?/p>
他合上筆記本,身體前傾,聲音壓低了些。
“永昌公司的問題,我們早有關(guān)注。趙志這個人,牽扯的不只是土地?!?/p>
“背后可能涉及更嚴重的違紀違法,甚至利益輸送。有人打了掩護?!?/p>
“但我們?nèi)鄙僦苯?、有力的證據(jù)鏈,尤其是基層一線的具體情況和證人?!?/p>
他目光如炬,看著許樂語。
“許樂語同志,組織上需要一些同志,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協(xié)助調(diào)查?!?/p>
“你熟悉基層,已經(jīng)在清溪鎮(zhèn)站穩(wěn)腳跟,不容易引起懷疑?!?/p>
“你是否愿意,在繼續(xù)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配合我們做進一步調(diào)查?”
許樂語感到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他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機遇,也是巨大的風險。他將正式站到一場隱蔽斗爭的前沿。
對手可能是趙志,可能牽扯更廣,甚至可能包括……吳永貴。
他想起那個雨夜,想起吳永貴最后冰冷的眼神。想起那片荒蕪的土地。
沒有太多猶豫,他挺直脊背,鄭重回答:“我愿意。服從組織安排,盡全力配合調(diào)查?!?/p>
周國興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贊許神色。
“好。具體事項和聯(lián)絡方式,會有人詳細告知你。記住,絕對保密?!?/p>
“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遇到任何異常情況,立即終止,優(yōu)先保護自己?!?/p>
談話結(jié)束。許樂語走出紀委大樓,陽光有些刺眼。
他回頭看了看那莊重的大門,感覺肩上沉甸甸的。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沉淀”,被賦予了全新的、沉重的意義。
而前方的路,注定更加艱險,也更加孤獨。他必須步步為營。
08
回到清溪鎮(zhèn),許樂語的生活看似一切照舊。他依舊是那個忙碌的副鎮(zhèn)長。
修路,調(diào)解糾紛,推廣農(nóng)技,關(guān)心貧困戶。工作甚至更扎實了。
只是,在無人察覺的角落,他多了一項隱秘的任務。
按照市紀委調(diào)查組的要求和指導,他更加系統(tǒng)、更有針對性地收集信息。
目標明確:圍繞永昌公司土地流轉(zhuǎn)項目的全過程。
從最初的立項審批,到合同簽訂,到資金流向(特別是那筆貸款),再到最后撤走。
每個環(huán)節(jié),涉及哪些部門,哪些人經(jīng)手,有無異常。
他不再單打獨斗。調(diào)查組為他提供了更安全的聯(lián)絡方式和信息支持。
一些他從正常渠道無法獲取的文件影印件,被秘密傳遞到他手中。
對比分析,疑點越來越多。項目審批存在簡化甚至違規(guī)的跡象。
合同價格明顯低于市場,但評估報告卻做得漂亮。貸款審批異常迅速。
趙志的公司撤走后,有關(guān)善后和追究責任的程序,幾乎停滯。
所有線索的箭頭,在剔除了層層中間環(huán)節(jié)后,隱隱指向一個方向。
那個曾經(jīng)熟悉,如今已覺遙遠而陌生的名字:吳永貴。
當時他是縣長,主導經(jīng)濟發(fā)展,擁有最大的話語權(quán)和影響力。
許樂語感到一陣寒意,也有一絲悲哀。那個曾被他視為榜樣、極力追隨的人。
難道真的一邊說著“勤政為民”,一邊在暗處進行著這樣的交易?
時間在緊張與平靜的交織中飛逝。許樂語在清溪鎮(zhèn)一干就是三年。
因工作實績突出,他被調(diào)回縣里,任縣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
位置不算高,但有了更多接觸全縣農(nóng)業(yè)項目歷史和檔案的機會。
這為調(diào)查提供了更大便利。他繼續(xù)在調(diào)查組的指導下,秘密工作。
又過了兩年,他被提拔為局長。同年,吳永貴在市里更進一步。
成了常務副市長,權(quán)勢更盛。關(guān)于他的傳聞,在縣里諱莫如深。
都說吳市長能力強,門路廣,是本地走出去的大人物。
許樂語聽著,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如明鏡。
他知道,對手站得越高,調(diào)查就越需謹慎,證據(jù)就越需鐵板釘釘。
這期間,他結(jié)了婚。妻子馬玉娥是縣中學老師,溫柔賢惠。
他從未向她透露工作的另一面,只說工作忙,壓力大。
馬玉娥理解他,默默承擔了大部分家務,為他營造一個安穩(wěn)的港灣。
許樂語對妻子有愧,只能加倍對她好。這是他灰色生活中難得的暖色。
調(diào)查持續(xù)進行,像潛行的暗流,緩慢而堅定地匯集著力量。
趙志的公司早已注銷,人似乎也離開了本省,行蹤不定。
但調(diào)查組通過其他渠道,逐漸摸清了他的關(guān)系網(wǎng)和資金往來路徑。
與吳永貴之間的隱形關(guān)聯(lián),越來越清晰。只差最后一擊。
十年,彈指一揮間。許樂語已從青澀的秘書,成長為沉穩(wěn)的縣局局長。
鬢角有了零星白發(fā),眼神更加深邃平靜。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平靜之下,壓著多么沉重的秘密和等待。
終于,那個電話來了。是調(diào)查組新的聯(lián)絡人,聲音簡潔。
“許局,時機基本成熟。近期市紀委會有一次關(guān)鍵會議。”
“需要你作為重要知情人和工作組成員出席,當面陳述部分情況。”
“會議可能涉及高級別干部,請你做好心理準備。具體時間地點另行通知。”
許樂語放下電話,走到窗前。窗外是他熟悉的縣城街景。
十年了。他想起那個雨夜,想起吳永貴灼灼的目光和那句“沉淀”。
他確實沉淀了。沉淀在清溪村的泥土里,沉淀在無數(shù)個日夜的伏案中。
沉淀成一個背負秘密、等待光明的行者。
幾天后,正式通知下達。市紀委擴大會議,請他參加。
會議主題未明,但規(guī)格很高。許樂語知道,決戰(zhàn)時刻,到了。
他穿上那套最正式的深色西裝,仔細打好領(lǐng)帶。鏡子里的男人,目光堅定。
馬玉娥幫他整理衣領(lǐng),輕聲問:“很重要的會?”
“嗯,很重要?!痹S樂語握了握她的手,“可能……會有些風波。”
馬玉娥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沒有多問,只柔聲道:“早點回來。”
許樂語點點頭,轉(zhuǎn)身出門。陽光很好,一如十年前他做出決定的那天。
市紀委會議室。橢圓形的長桌,座位牌已擺放整齊。
許樂語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走向標有“調(diào)查組”席位的位置。
那位置在長桌一側(cè),正對著門口,視野開闊。他坐下,平靜心神。
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來,多是市紀委和相關(guān)部門負責人,面色凝重。
彼此點頭示意,低聲交談,氣氛肅穆。許樂語安靜坐著,翻閱面前的材料。
這些材料,他早已爛熟于心。每一頁,都凝聚著十年的光陰與重量。
時鐘指向下午兩點三十分。會議即將開始。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再次推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
深色夾克,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臉上帶著慣常的、從容的微笑。
常務副市長,吳永貴。他受邀參會,并不意外。
他步履穩(wěn)健,目光掃過會場,正要走向為他預留的座位。
然后,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落在了正對面。
落在了那個穿著西裝、坐姿端正、正平靜注視著他的男人臉上。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形的手驟然拉緊、凝固。
吳永貴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精致的面具突然出現(xiàn)裂痕。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腳步停滯在半空,整個人仿佛被釘在原地。
目光死死鎖住許樂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困惑,以及……
一絲驟然掠過的、深不見底的驚惶。
會議室里細微的交談聲不知何時消失了。所有人都察覺到了這詭異的寂靜。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僵立的吳副市長,和端坐的許樂語之間。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固體,壓迫著每個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