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shí)關(guān)聯(lián)

寶釧，值得的，對不對？”

薛平貴緊緊抱著懷里比枯葉還輕的女人，龍袍上的金線，刺得他皮膚生疼。

他指著殿外的萬家燈火，指著他用十八年白骨堆砌成的錦繡江山，聲音顫抖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你只要說一句‘值得’，朕這十八年……就不算白活�！�

王寶釧的眼睛終于動了一下，像一潭死水，被投進(jìn)了一顆小石子。她看著他，看了很久，久到薛平貴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

然后，她張開了嘴。

他用半壁江山來豪賭，賭她一句肯定�？伤鲁龅哪清F心九字，卻讓他輸?shù)袅俗约旱幕辍?/p>

薛平貴回來的時候，天正下著那種半死不活的雨。

雨絲細(xì)得像牛毛，扎在人臉上，不疼，就是又冷又癢。

他騎在馬上，那馬是西涼來的寶馬，高大神氣，馬蹄子踩在京城的爛泥路上，濺起的泥點(diǎn)子都比別人家的干凈些。

他身上的鎧甲亮得能晃瞎人眼，那是拿幾萬顆腦袋換來的光榮。

十八年了，他不再是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叫花子薛平貴，他是皇帝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金鑾殿坐那張龍椅，而是往城南的破窯洞去。

兵士們攔著，說：“陛下，那地方臟，配不上您�！�

薛平貴一腳踹過去，吼道：“滾開！皇后在那里！”

皇后。這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又響亮又陌生。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窯洞還是那個窯洞，像一個趴在地上的土疙瘩，被雨水一淋，顏色深得發(fā)黑。洞口掛著一塊破布簾子，風(fēng)一吹，就露出里面黑洞洞的。

薛平貴跳下馬，深吸一口氣，那股子熟悉的霉味和土腥氣混在一起，沖進(jìn)他鼻子里。

十八年了，這味道他沒忘。

他掀開簾子走進(jìn)去。里面比外面還黑。他站了一會兒，眼睛才適應(yīng)了。他看見了王寶釧。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木棍，在泥地上劃拉著什么。

她身上穿的衣服，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全是補(bǔ)丁，補(bǔ)丁上還有補(bǔ)丁，像一張畫壞了的地圖。

她的頭發(fā)枯黃，隨便用一根草繩綁著，有幾縷垂下來，黏在臉上。她太瘦了，蹲在那里，像一捆隨時會散架的干柴。

薛平貴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他以為自己會哭，會沖上去抱住她。但他沒有。他就那么站著，看著。

王寶釧聽見動靜，慢慢地回過頭。她的臉是灰黃色的，嘴唇干裂，眼睛很大，大得有點(diǎn)嚇人，因?yàn)檠劭羯钌畹叵萘讼氯ァ?/p>

她看見薛平貴，沒有驚訝，沒有高興，也沒有怨恨。

她的眼神很平靜，就像在看一塊石頭，或者一棵樹。

“你回來了�！彼_口了，聲音又干又啞，像兩塊砂紙?jiān)谀Σ痢?/p>

薛平貴點(diǎn)點(diǎn)頭，喉嚨發(fā)緊�！拔一貋砹��！�

“哦�！彼龖�(yīng)了一聲，又回過頭，繼續(xù)用那根小木棍在地上劃。

薛平貴走過去，想看看她在劃什么。他看見地上有一排歪歪扭扭的劃痕，像小孩子寫的字。一劃，兩劃，三劃……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六千五百七十道。

“這是什么？”他問。

“日子�！蓖鯇氣A說，頭也沒抬，“一天一道。今天這道，剛劃上�！�

六千五百七十天。十八年。

薛平貴再也站不住了，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伸手去抓王寶釧的手。她的手全是繭子，又冷又硬，像一塊石頭。

“寶釧，我回來了。我來接你了�！彼穆曇粼诎l(fā)抖，“我當(dāng)皇帝了。以后，你就是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我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你。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他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熱乎乎的眼淚，砸在王寶釧冰冷的手背上。

王寶釧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木棍。她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然后用那只手，摸了摸薛平貴的臉。他的臉很干凈，刮得青白。她摸了摸，又收回手，在自己那身破爛的衣服上擦了擦，好像他的臉是什么臟東西一樣。

“皇帝？”她輕輕地說，“那是什么？”

薛平貴愣住了。他想跟她解釋，皇帝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人，富有四海，說一不二。但他看著她那雙空洞的眼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感覺自己一身的光榮和威嚴(yán)，在這個又黑又潮的窯洞里，像個天大的笑話。

外面?zhèn)鱽碚R的腳步聲，是他的禁衛(wèi)軍來了。一個太監(jiān)尖著嗓子在外面喊：

“陛下，吉時已到，請皇后娘娘起駕回宮——”

王寶釧好像沒聽見。她看著地上那些劃痕，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她的膝蓋好像僵住了，站起來的時候，發(fā)出了“咔”的一聲。

“走吧�！彼f。

她沒有看薛平貴，自己先朝洞口走去。走到門口，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好像不適應(yīng)，抬手擋了一下。她就那么穿著一身破爛，像一個從墳?zāi)估镒叱鰜淼幕�，自己走出了窯洞。薛平貴跪在后面，看著她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害怕。

他感覺自己接回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空了的軀殼。

皇宮是金的，紅的，亮的。地上的磚頭都擦得能照出人影。王寶釧住的坤寧宮，柱子上盤著龍，墻上繪著鳳，連個痰盂都是拿整塊玉雕的。宮女們走路都像貓，沒聲音。飯菜一道一道地端上來，擺滿了一整張桌子，熱氣騰騰的，香得能把人的魂都勾走。

薛平貴把王寶釧按在桌子前的凳子上。那凳子是金絲楠木的，上面鋪著軟墊。王寶釧坐上去，身子陷了下去，她好像不習(xí)慣，又使勁挺直了腰。

“寶釧，吃�！毖ζ劫F給她夾了一塊燕窩，“這是最好的血燕，補(bǔ)身子�！�

燕窩滑膩膩的，躺在白玉碗里，像一灘口水。王寶釧看了看，拿起筷子，夾了一點(diǎn)，放進(jìn)嘴里。她沒嚼，直接咽了下去。然后她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薛平貴問。

“飽了。”她說。

薛平貴看著滿桌子的菜，心里堵得慌。他記得十八年前，王寶釧為了給他湊上京趕考的盤纏，三天沒吃飯，餓得看見一個饅頭眼睛都發(fā)綠。他那時候就發(fā)誓，將來一定要讓她天天吃山珍海味�，F(xiàn)在山珍海味就擺在眼前，她卻說飽了。

晚上睡覺，床是沉香木的，被子是天蠶絲的，又軟又暖和。薛平貴抱著她，她的身體還是那么瘦，骨頭硌得他生疼。他想跟她說說話，說說這十八年他是怎么從一個小兵，一步步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他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心里有多想她。

可他一開口，王寶釧就說：“我困了�！�

她背對著他，很快就睡著了�；蛘哒f，她像睡著了。她的呼吸很輕，輕得幾乎沒有。薛平貴睜著眼睛，看著帳頂上繡的龍鳳，一夜都沒合眼。他感覺自己抱著的不是一個活人，是一塊冰。

王寶釧在宮里，什么都不做。她不像別的妃子那樣，爭風(fēng)吃醋，拉幫結(jié)派。她也不看書，不彈琴，不繡花。她就喜歡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著天發(fā)呆。從天亮看到天黑。

有時候，她會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就像在窯洞里那樣，一劃，一劃。宮女們不知道她劃什么，悄悄告訴薛平貴，說皇后娘娘是不是瘋了。

薛平貴聽了，把那個宮女拖出去打了一頓。但他自己心里也犯嘀咕。

他讓人把宮里最好的東西都送到她面前。南海的珍珠，一串串的，比鴿子蛋還大。西域的錦緞，在太陽底下能變顏色。他以為女人都喜歡這些。王寶釧只是看一眼，就讓宮女收起來。

“你不喜歡？”薛平貴問。

“太亮了�！蓖鯇氣A說，“晃眼睛�！�

她還是穿著那身從窯洞里帶出來的破爛衣服。薛平貴讓人給她換，她不肯。宮女們想硬來，她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誰也拉不起來。最后薛平貴沒辦法，只能由著她。一個堂堂的皇后，穿著一身叫花子的衣服在皇宮里走來走去。這事很快就傳遍了，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薛平貴越來越煩躁。他下朝之后，就往坤寧宮跑。他想捂熱她，想讓她變回十八年前那個會笑會哭的王寶釧。

有一次，他看見王寶釧在御花園的角落里，挖一種野菜。那種野菜他認(rèn)識，叫苦菜，是以前他們餓得沒辦法的時候才吃的東西。又苦又澀。

“你怎么吃這個！”他沖過去，一把打掉她手里的野菜，“御膳房沒給你飯吃嗎？”

王寶釧看著地上的野菜，沒說話。

“來人！”薛平貴怒吼，“把御膳房總管給朕拖過來！”

御膳房總管嚇得屁滾尿流地跑過來，跪在地上磕頭。薛平貴指著他說：“皇后要吃野菜，你們是干什么吃的？朕要你們的腦袋！”

王寶釧這時候開口了�！安魂P(guān)他的事�！彼f，“是我自己要吃的。”

“為什么？”薛平貴不明白，“宮里那么多好吃的，你為什么偏要吃這個？”

王寶釧抬起頭，看著他。她的眼睛還是那么空，但薛平貴好像在里面看到了一點(diǎn)別的東西。她說：“別的東西，吃下去，胃里燒得慌�！�

她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薛平貴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明白了。

她的胃，她的整個身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十八年的苦。

那些山珍海味，對她來說，不是補(bǔ)品，是毒藥。

王寶釧是皇后的事，朝廷里沒人服氣。特別是王寶釧的姐夫，現(xiàn)在的吏部尚書魏虎。當(dāng)年就是他，把薛平貴當(dāng)叫花子一樣趕出相府�，F(xiàn)在薛平貴當(dāng)了皇帝，他倒成了皇親國戚。

魏虎這人，臉上總像是抹了油，笑嘻嘻的，一肚子壞水。他看薛平貴不順眼，更看王寶釧不順眼。一個從窯洞里爬出來的瘋婆子，怎么能當(dāng)皇后？

他開始在背后說小話。今天說皇后娘娘不懂禮數(shù)，見了太后都不知道下跪。明天說皇后娘娘把皇上賞的珠寶拿去喂狗。后天又說，皇后娘娘半夜不睡覺，在院子里學(xué)鬼叫。

這些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變了味。說的人多了，假的也像真的了。

薛平貴聽說了，氣得在朝堂上拍了桌子�！罢l再敢議論皇后，滿門抄斬！”他吼道。

大臣們都跪下了，不敢說話。只有魏虎，往前走了一步。

“陛下，臣不是議論皇后�！蔽夯⒁荒槨爸倚墓⒐ⅰ钡臉幼樱俺际菫槲掖罅旱膰w擔(dān)憂啊�；屎竽艘粐�，言行舉止，天下效仿。如今皇后娘娘……這個樣子，傳出去，豈不讓四方蠻夷笑話我朝無人？”

“你！”薛平貴指著他，氣得說不出話。

“陛下息怒�！蔽夯⒂终f，“臣倒是有一個主意。不如為皇后娘娘請幾個教習(xí)嬤嬤，好好教教宮里的規(guī)矩。不出三月，定能脫胎換骨�！�

薛平貴明知道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但他說的話又占著理。他看了看下面跪著的一片大臣，他們雖然不說話，但臉上的表情都跟魏虎差不多。

“好。”薛平貴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就依你�！�

教習(xí)嬤嬤很快就請來了。是宮里最老，最懂規(guī)矩的兩個老女人。她們的臉像風(fēng)干的橘子皮，沒有一點(diǎn)表情。她們教王寶釧怎么走路，怎么行禮，怎么說話，怎么笑。

王寶釧就像個木偶，她們讓她怎么樣，她就怎么樣。讓她走三步一停，她就走三步一停。讓她笑的時候只能露出八顆牙，她就咧開嘴，露出八顆干黃的牙。

薛平貴去看過一次。王寶釧頭上頂著一個碗，在院子里來回走。碗里裝著水，一滴都不能灑出來。那天太陽很大，她的汗順著額頭流下來，流進(jìn)眼睛里，她也不敢擦。

薛平貴看著，心像被針扎一樣。他沖過去，把她頭上的碗打掉。

“不學(xué)了！”他吼道，“朕的皇后，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怎么笑就怎么笑！誰敢管！”

他把那兩個教習(xí)嬤嬤趕了出去。王寶釧站在那里，看著地上的碎瓷片和一灘水，半天沒動。

這件事之后，魏虎更來勁了。他聯(lián)合了一幫老臣，天天在薛平貴耳邊念叨。說皇后無德，乃不祥之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薛平貴被他們煩得頭疼。他知道他們是沖著自己來的。他出身不好，根基不穩(wěn)，這些人不服他。王寶釧，只是他們用來攻擊他的一個借口。

這天晚上，薛平貴喝了點(diǎn)酒，來到坤寧宮。王寶釧還是坐在院子里。月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個鬼。

薛平貴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寶釧，”他把頭埋在她的脖子里，聞著她身上那股子土腥味，“他們都欺負(fù)我們。你幫幫我，好不好？”

王寶釧的身體僵了一下。

“你只要……只要像個皇后就行了。”薛平貴的聲音帶著哀求，“穿上那些漂亮的衣服，戴上那些珠寶。對著他們笑一笑。只要你這樣做了，他們就沒話說了。”

他等了很久，王寶釧都沒有回答。他以為她睡著了。他抬起頭，看見王寶釧正看著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她忽然說，“跟十八年前，我爹把我趕出家門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模一樣。”

薛平貴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又說錯話了。他想讓她往前看，可她所有的念頭，都還留在過去那個又黑又冷的窯洞里。

就在京城里為了皇后的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時候，西涼來人了。領(lǐng)頭的人是代戰(zhàn)公主，現(xiàn)在是西涼的女王了。她騎著一匹黑色的馬，穿著一身火紅的皮甲，腰上掛著一把彎刀，像一團(tuán)燒在雪地里的火。她身后跟著一隊(duì)士兵，還有兩輛馬車。

薛平貴是在朝堂上接到消息的。他聽到“代戰(zhàn)”兩個字，手里的朱筆“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魏虎眼睛尖，看見了。他嘴角撇了一下，那笑容像掛在豬肉鉤上的肥肉，油膩膩的。

薛平貴強(qiáng)作鎮(zhèn)定，說：“宣。”

代戰(zhàn)大步走進(jìn)金鑾殿。她不像中原的女人那樣低著頭，她昂著頭，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龍椅上的薛平貴。她的皮膚是蜜色的，眼睛像鷹一樣銳利。她走到大殿中央，沒有下跪，只是抱了抱拳。

“薛平貴�！彼_口了，聲音清亮，“我來了�！�

她直呼皇帝的名諱。滿朝文武都炸了鍋。魏虎第一個跳出來：“大膽蠻夷！見了陛下為何不跪？還敢直呼圣上名諱，該當(dāng)何罪！”

代戰(zhàn)看都沒看他一眼，她的眼睛還在薛平貴身上。“我來，是跟你談條件的。不是來給你下跪的�！彼f著，拍了拍手。

后面馬車?yán)锏娜吮粠Я松蟻�。是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大概十歲，女孩七八歲。他們的眉眼，跟薛平貴有七八分像。

薛平貴的臉一下子白了。

大殿里死一樣地安靜。所有人都看著那兩個孩子，又看看龍椅上的皇帝，再看看那個紅衣女人。魏虎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他知道，好戲要開場了。

“這是你的兒子和女兒�！贝鷳�(zhàn)說，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我替你養(yǎng)了十年。現(xiàn)在，你當(dāng)了皇帝，也該給他們一個名分了�！�

薛平貴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他想走下去，但他的腿像灌了鉛。他看著那兩個孩子。男孩昂著頭，一臉倔強(qiáng)，像他。女孩有點(diǎn)害怕，躲在代戰(zhàn)身后，偷偷地看他。

“陛下……”旁邊的太監(jiān)小聲提醒他。

薛平貴回過神來。他看著下面一張張幸災(zāi)樂禍的臉，特別是魏虎那張臉。他知道，今天這事，要是不處理好，他這個皇帝就成了天大的笑話。

“代戰(zhàn)，”他開口了，聲音有點(diǎn)干，“我們……到后殿談�！�

“不必�！贝鷳�(zhàn)打斷他，“就在這里談。我要讓你的文武百官都聽著。我，代戰(zhàn)，西涼的女王，當(dāng)年救了你的命，嫁給了你，為你生兒育女，幫你打下半壁江山�，F(xiàn)在，你坐了龍椅，就想把我跟孩子一腳踢開嗎？”

她的話像一把把刀子，插在薛平貴身上。也插在所有人的耳朵里。

薛平貴這十八年在西涼的事，大家只知道個大概�，F(xiàn)在，被代戰(zhàn)這么一說，所有細(xì)節(jié)都活了。一個拋棄發(fā)妻，靠著女人上位的無情無義的形象，就這么立起來了。

“朕沒有！”薛平貴吼道，“朕從沒想過要踢開你們！”

“那好�！贝鷳�(zhàn)往前一步，“那你告訴我，我和你的皇后王寶釧，誰大誰小？我的兒子，和她將來的兒子，誰是太子？”

這個問題，比刀子還狠。它把薛平貴逼到了絕路上。

薛平貴看著代戰(zhàn)，這個女人，跟他做了十幾年夫妻，更是戰(zhàn)場上最默契的戰(zhàn)友。她了解他，就像了解她手里的彎刀。她知道怎么一刀捅在他的要害上。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整個金鑾殿，鴉雀無聲。只剩下兩個孩子不安的呼吸聲。魏虎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他在偷著樂。他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那天晚上，薛平貴沒敢去坤寧宮。他知道王寶釧肯定已經(jīng)聽說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解釋。他派人送了很多東西過去，珠寶，綢緞，還有她以前最喜歡吃的桂花糕。東西都被退了回來。

他在御書房坐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去了坤寧宮。

王寶釧還穿著那身破衣服，坐在院子里。她的臉比昨天更黃了，像一張放久了的紙。

薛平貴在她面前站了很久。他想說“寶釧，你聽我解釋”，但他說不出口。因?yàn)闆]什么好解釋的。事實(shí)就是事實(shí)。

最后，還是王寶釧先開了口�！八齺砹�？”她問。

“嗯�！毖ζ劫F應(yīng)了一聲。

“還有孩子？”

“嗯�！�

“挺好�！蓖鯇氣A說。她說完這兩個字，就又不說話了，繼續(xù)看著天。好像剛才問話的不是她。

薛平貴心里更慌了。他寧愿她哭，她鬧，她打他罵他。她這個樣子，比什么都讓他害怕。

“寶釧，”他蹲下來，想去拉她的手，“那都是被逼的。我在西涼，要是不娶她，早就死了。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人。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回來找你，為了讓你過上好日子�！�

王寶釧終于把目光從天上收了回來，落在他臉上。她看了他很久。

“你的好日子，就是當(dāng)皇帝嗎？”她問。

薛平貴愣住了。“是……是讓你當(dāng)皇后，當(dāng)人上人�！�

“那她呢？”王寶釧又問，“她也是你的皇后嗎？”

薛平貴答不上來。他能怎么說？說代戰(zhàn)是西宮，你是東宮？說你們平起平坐？這話他自己都不信。沒有代戰(zhàn)和她的西涼兵，他這個皇帝連一天都坐不穩(wěn)。

就在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一個宮女進(jìn)來通報，說西宮娘娘求見。

薛平貴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代戰(zhàn)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她換了一身衣服，也是宮裝，但樣式是西涼的，上面繡著金色的雄鷹。她沒有看薛平貴，徑直走到王寶釧面前。

“你就是王寶釧？”代戰(zhàn)問。

王寶釧點(diǎn)點(diǎn)頭。

兩個女人就這么對視著。一個，像風(fēng)干的野草，隨時會斷。一個，像帶刺的玫瑰，開得正艷。

薛平貴想上去把她們拉開。他怕她們打起來。

但她們沒有。代戰(zhàn)看著王寶釧，忽然笑了笑。那笑里沒有敵意，倒像有點(diǎn)……同情。

“我聽說你等了他十八年�！贝鷳�(zhàn)說，“在一個破窯洞里�！�

王寶釧沒說話。

“這十八年，他也沒閑著。”代戰(zhàn)繼續(xù)說，“他領(lǐng)兵打仗，九死一生。他被人陷害，差點(diǎn)砍了腦袋。他能活下來，一半靠運(yùn)氣，一半靠我�！�

她頓了頓，看著薛平貴的臉，又轉(zhuǎn)回頭看著王寶釧�！拔覇柲阋痪湓挕！彼f，“你給了他愛情，讓他有了個念想。我給了他一支軍隊(duì)，幫他打下了江山。你覺得，他更需要哪個？”

這句話，像一根針，又細(xì)又長，慢慢地扎進(jìn)了王寶釧的心里。

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她以為，她的愛，她的等待，是薛平貴全部的動力。她以為，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現(xiàn)在，代戰(zhàn)告訴她，不是。他的成功，還有另一個女人的一半。甚至，是更大的一半。

薛平貴想沖上去捂住代戰(zhàn)的嘴�！澳愫f！”他喊道。

代戰(zhàn)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拔液f？沒有我西涼的十萬鐵騎，你拿什么‘勤王’？拿什么坐上這張龍椅？拿王寶釧的十八年苦等嗎？”

薛平貴被問得啞口無言。

王寶釧的身體晃了一下。她扶住了旁邊的石桌，才沒有倒下去。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像雪一樣。她看著薛平貴，又看看代戰(zhàn)，好像第一次認(rèn)識他們。

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慢慢地走回了屋里。那背影，像是被什么東西壓垮了。

從那天起，王寶釧的身體就垮了。像一堵被雨水泡了太久的土墻，外面看著還好好的，里面已經(jīng)酥了，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

她開始咳嗽，沒日沒夜地咳�？瘸鰜淼奶道飵еz。人也瘦得更快了，眼窩陷下去，顴骨凸出來，臉上就剩下了一張皮。她吃不下東西，喂進(jìn)去什么，就吐出來什么。御醫(yī)來了一批又一批，都跪在地上搖頭，說皇后這是心病，心病沒藥醫(yī)。

薛平貴徹底慌了。他把朝政都丟給了大臣，一天到晚守在坤寧宮。他讓人把宮里所有能找到的補(bǔ)品都拿來，人參，鹿茸，堆得像小山一樣。他親自熬藥，一勺一勺地喂給王寶釧�？赏鯇氣A的嘴閉得緊緊的，喂不進(jìn)去。就算勉強(qiáng)撬開嘴灌進(jìn)去，馬上又會吐出來。

他開始害怕。這種害怕，比在戰(zhàn)場上被幾千人圍著的時候還厲害。他發(fā)現(xiàn)，他能打下江山，能號令千軍萬馬，卻救不了一個一心想死的人。

他抱著她，在她耳邊不停地說話。他說他們以前的事，說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穿了件什么樣的衣服。說他們在大雪天，分吃一個烤紅薯。他說他一定會對她好，把全天下都給她。

王寶釧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過來，也只是睜著眼睛，空洞地看著帳頂。她不理他，也不看他。

薛平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她一定是還在氣代戰(zhàn)的事。

“寶釧，你看著我�！彼プ∷募绨�，用力搖晃，“朕下旨，朕下旨廢了代戰(zhàn)，把她和那兩個孩子都趕回西涼去！朕只要你！朕只要你一個皇后！”

他以為這樣說，王寶-釧就會高興，就會有活下去的念頭。

可王寶釧聽了，只是慢慢地?fù)u了搖頭。她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什么，但沒說出來。

薛平貴越來越絕望。他覺得自己所有的榮耀和權(quán)力，在王寶釧的沉默面前，都像一堆狗屎。他拼了命打下的江山，換來的皇后，現(xiàn)在卻要死了。他需要她活著，他需要她親口說一句，他做的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這比什么都重要。這是他這十八年所有行為的意義。如果沒有這句話，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一個笑話，一場空。

那天深夜，宮里的燈都熄了，只有坤寧宮還亮著。宮燈里的油快燒干了，燈火一跳一跳的，把人的影子照得像鬼。王寶釧已經(jīng)好幾天水米不進(jìn)了，只剩下一口氣。

她忽然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睛，這一次，她的眼睛里不再是空洞的。里面有一種薛平貴看不懂的光，很清明，也很悲哀。

薛平貴又驚又喜，他撲到床邊，緊緊握住她那只只剩下骨頭的手�！皩氣A，你醒了！你好了是不是？”他語無倫次地說著，“你再看看我，看看我們的江山，我們熬出頭了！這一切都值得了，對不對？你告訴我，是值得的！”

他把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他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迫切地需要她的肯定，來為自己這十八年的野心、背叛和殺戮，找到一個可以心安理得的理由。

王寶釧看著他，眼神異常平靜。她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著他臉上的淚水和急切。她積攢了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那力氣很小，但很堅(jiān)定。

她慢慢地，掙開了他的手。目光清明而悲哀地看著他，一字一頓地，吐出了那句他想聽，又最怕聽的話。她說：“這十八年，我后悔了。”

這九個字，像九把冰刀，一下子捅進(jìn)了薛平貴的心臟。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他握空的手還停在半空中，臉上的淚還沒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后悔了？她怎么能后悔？

他用半生戎馬，赫赫戰(zhàn)功，一座江山，無上的榮華富貴，換來的，竟然是她一句徹底的否定。他所有的榮耀、權(quán)力和自以為是的深情，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王寶釧說完這句話，眼睛里的光就迅速地散去了。她的頭一歪，手垂了下來。

她死了。

薛平貴愣愣地看著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猛地抱住她漸漸冰冷的身體，發(fā)瘋似的搖晃：“不！你不能后悔！不值得！怎么會不值得！你騙我！”

他的聲音嘶啞，扭曲。最后，他抱著她的尸體，對著空無一人的宮殿，仰天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朕用半壁江山，竟換不回你一句值得！”

那嚎叫聲穿透了宮墻，在寂靜的夜空里傳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像一只孤狼的悲鳴。

王寶釧死了以后，薛平貴就瘋了。不是那種流著口水傻笑的瘋，是另一種。他的眼睛總是紅的，像熬了幾天幾夜沒睡覺，也像哭過，但沒人見他掉眼淚。他不怎么說話，但脾氣變得非常壞。一點(diǎn)小事，就能讓他發(fā)火。一個太監(jiān)給他端茶，手抖了一下，濺出幾滴水，他當(dāng)場就下令把那個太監(jiān)拖出去砍了。

他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那些他認(rèn)為害死王寶釧的人身上。

第一個就是魏虎。王寶釧下葬的第二天，薛平貴就在朝堂上，一句話沒說，扔下來一塊令牌。禁衛(wèi)軍沖進(jìn)來，把還在喋喋不休說著國事的魏虎拖了出去。魏虎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喊：“陛下，臣冤枉��！”

薛平貴冷冷地看著他，說：“你沒冤枉�；屎笏懒耍阋苍撓氯ヅ阒��！�

魏虎被滿門抄斬。他家里的財產(chǎn)抄出來，堆滿了整個院子。薛平貴看都沒看一眼，下令一把火全燒了。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把半個天都映紅了。京城的老百姓都說，皇帝瘋了。

處理完魏虎，就輪到代戰(zhàn)了。

薛平貴不再去代戰(zhàn)的西宮。他把她和那兩個孩子，像犯人一樣關(guān)在宮里，不許他們出門。他看到那兩個孩子，就想起代戰(zhàn)在金鑾殿上逼他的情景，想起王寶釧慘白的臉。他覺得，這兩個孩子，就是他的罪證。

代戰(zhàn)來找過他一次。她還是那副樣子，高傲，不肯低頭。

“薛平貴，你到底想怎么樣？”她問。

薛平貴正在看奏折，頭也沒抬。“不想怎么樣。”

“你把我和孩子關(guān)起來，算什么意思？”

薛平貴這才抬起頭，眼睛里的紅血絲像蜘蛛網(wǎng)一樣�！澳氵�想怎么樣？當(dāng)你的西宮皇后，讓你的兒子當(dāng)太子？代戰(zhàn)，你別做夢了。寶釧死了，你也別想好過�！�

代戰(zhàn)看著他，忽然笑了�！拔颐靼琢�。你不是在為王寶釧報仇。你是在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