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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教老師倒掉山里娃的蜂蜜,孩子們眼神冰冷,她才知自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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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罐蜂蜜被我倒進學校后面那條渾濁的水溝時,發(fā)出黏膩而輕微的“噗通”聲。

暗金色的濃稠液體從那個沾滿泥漬、瓶口糊著不明污跡的玻璃罐里傾瀉而出,迅速被流動的溝水裹挾、稀釋,然后消失不見。

我把空罐子也扔了進去,看著它沉底,心里一陣輕松,甚至帶著點對自己“當機立斷”的贊許。

總算處理掉了這件讓人尷尬又為難的“禮物”。

罐子是李天佑昨天放學后送來的。

那個總是沉默地坐在角落,衣服洗得發(fā)白卻還算干凈的小男孩,捧著它,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珍寶,手指緊張地摳著罐身上干涸的泥點,小聲說:“梁老師,給您的!蔽医舆^來,指尖立刻感受到罐壁的黏膩和粗糲,臉上勉強擠出笑容道了謝。

他黑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很快又低下頭,匆匆跑了。

回到我那間簡陋的宿舍,借著昏暗的燈光細看,罐子確實不干凈,封口的布條邊緣似乎還有可疑的深色痕跡。

山里的東西,衛(wèi)生狀況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何況,我不太愛吃甜食。

于是,在那個無人看見的黃昏,我完成了這個“清潔”動作。

我以為這只是支教生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甚至明天該想想怎么委婉地告訴孩子們,不要隨便送老師食物。

直到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踏進四年級的教室。

一切似乎都變了,又似乎什么都沒變。孩子們依舊坐在那里,破舊的課桌,磨得起毛的課本。但當我走上講臺,抬起頭的瞬間,我撞上了幾十道目光。

那不是平日里好奇、怯生生或者帶著點靦腆笑意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一夜之間被山里的寒露浸透了,冷冷的,沉沉的,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沒有聲音,沒有交頭接耳,只有一種無聲的、冰冷的疏離,像一堵突然立起的、透明的墻,將我隔絕在講臺之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連窗外山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都清晰得刺耳。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莫名的慌亂攥住了我。我的視線下意識地投向靠窗那個位置。

李天佑坐在那里,背挺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直。

他沒有看我,眼睛死死盯著面前攤開的舊書包——那里面,昨天應該放著送給我的蜂蜜罐的位置,現(xiàn)在是空的。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小手在桌下緊緊攥著,指節(jié)發(fā)白。

那一刻,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比任何喧嘩都更讓我心驚肉跳。

我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錯誤。

一個我尚且不明白究竟有多大,但顯然已經無法挽回的錯誤。

那罐被我嫌棄、被我輕易丟棄的蜂蜜,究竟是什么?



01

火車換大巴,大巴換三輪,最后一段路是校長張長明開著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摩托車,載著我和我那只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銀色行李箱,顛簸了近兩個小時,才到達云霧村。

一路上,張校長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關于村子,關于學校,關于孩子們多么需要老師。

他的話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混在摩托車的轟鳴和山風里,我聽得斷斷續(xù)續(xù),只是嗯嗯地應著,心思全被眼前越來越荒涼、越來越崎嶇的景色攪亂了。

出發(fā)前的那點“支援教育”、“體驗生活”的浪漫想象,早在漫長的旅途中被磨損殆盡,此刻只剩下疲憊和隱約的不安。

當“云霧村小學”那幾間低矮、墻皮剝落的磚房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里時,我的心直直地墜了下去。

這比我在網上看到的任何一張貧困山區(qū)小學的照片,都要簡陋破舊。

一面褪色的國旗在唯一一棟兩層小樓的屋頂有氣無力地飄著,算是這里最鮮亮的顏色。

我的宿舍就在教學樓旁邊,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

一張硬板床,一張搖晃的舊書桌,一把椅子,天花板上吊著一個孤零零的燈泡。

墻壁是粗糙的水泥面,透著陰冷的潮氣。

窗戶關不嚴,山風鉆進來,發(fā)出細微的嗚咽聲。

張校長幫我把行李箱提進來,搓著手,黝黑的臉上帶著歉意的笑:“梁老師,條件艱苦,委屈你了。

缺啥少啥,盡管跟我說!

我扯了扯嘴角,想說點什么,喉嚨卻有些發(fā)哽,最終只是搖了搖頭。他嘆了口氣,走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門關上的那一刻,巨大的孤獨和失望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

我坐在硬邦邦的床沿上,環(huán)顧這間除了我空無一物的小屋,窗外是陌生的、連綿的、沉默的群山。

這里沒有網絡,信號時有時無,手機屏幕上“無服務”的字樣刺得眼睛發(fā)疼。

我想念城里明亮寬敞的公寓,想念隨時能點到的外賣,想念朋友們的笑聲,甚至想念地鐵里擁擠的人潮。

那些曾經讓我感到疲憊喧囂的東西,此刻都成了遙不可及的溫暖。

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

我趴在那床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的被子上,無聲地哭了一場。

為什么我要來這里?是為了那份看起來不錯的支教經歷,是為了逃離一時的工作瓶頸,還是真如申請表上寫的那樣,懷有某種模糊的理想?我自己也說不清了。

哭累了,我坐起來,看著窗外漸漸沉入暮色的山巒,心里只剩下一個清晰的念頭:這一年,恐怕會很難熬。

02

我接手的是四年級,全校最大的一個班,十九個學生。

第一堂課,我特意換上了比較樸素的襯衫和長褲,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親切些。

推開教室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十九雙眼睛齊刷刷地望過來。

好奇的,怯懦的,茫然的,也有那么一兩道帶著點叛逆的打量。

他們大多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有些袖口磨破了,有些顏色洗得發(fā)白,但一張張小臉都洗得干干凈凈。

眼睛很亮,是那種山泉洗過般的清亮,映著從破舊窗戶透進來的天光。

我做了自我介紹,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里顯得有些干巴。

孩子們拘謹地坐著,沒什么反應。

我開始按照教案講課,用的是我在城里實習時覺得很有效的互動方法,提問,鼓勵他們舉手,小組討論。

回應者寥寥。

大多數時候,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回蕩,夾雜著窗外偶爾的鳥叫。

他們只是看著我,眼神里有種單純的困惑,好像我在說著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

挫敗感一點點堆積。

我的目光在教室里無意識地游移,然后,落在了靠窗最后一排的那個男孩身上。

他幾乎整堂課都低著頭,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或者盯著課本的某一頁,但我知道他根本沒在看。

只有當我的目光偶爾掃過他時,他會像受驚的小鹿一樣,飛快地抬一下眼,又立刻垂下,濃密的睫毛覆蓋下來,遮住所有的情緒。

他比其他孩子更沉默,存在感稀薄得仿佛要融入身后斑駁的墻壁。

下課鈴是手搖的,一個稍大點的孩子在走廊用力搖動一個生銹的銅鈴,聲音刺耳。

孩子們像得到赦令般,安靜而迅速地魚貫而出。

那個靠窗的男孩是最后一個離開的,他站起身,動作有些慢,走過我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頭垂得更低,幾乎是小跑著出了教室。

“他叫李天佑!闭n后,張校長端著那個印著紅字的搪瓷缸子,蹲在辦公室門口曬太陽,聽見我的詢問,咂摸了一口濃茶說道,“性子是悶了點,但不壞,成績嘛……中不溜秋。

家里就一個奶奶,爹媽都在外面打工,幾年沒回來了。”

我點點頭,望著空蕩蕩的操場。

幾棵老樹投下稀疏的影子,遠處山嵐?jié)u起,模糊了山的輪廓。

李天佑那雙迅速躲閃的眼睛,和他匆匆逃離的背影,在我心里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帶著問號的印子。

這里的一切,包括這些孩子,都像這重重山巒一樣,沉默,遙遠,讓我感到一種無力觸及的隔閡。



03

我?guī)淼哪翘壮鞘薪虒W方法,在這里徹底水土不服。

精心準備的PPT無處放映,因為教室里唯一的電器就是那盞昏黃的燈泡。

設計的游戲環(huán)節(jié),孩子們要么不知所措,要么放不開,場面尷尬。

我試圖用獎勵小貼紙的方式鼓勵發(fā)言,他們接過貼紙時眼神羞澀,卻依舊很少主動開口。

課堂紀律倒是不錯,安靜得出奇,可這種安靜并非專注,更像是一種茫然的停滯。

我講得口干舌燥,下面卻如一潭吹不動的死水。

語文課上,我講到“繁華的都市”,描述霓虹閃爍、車水馬龍,他們眼中只有陌生。

數學應用題里出現(xiàn)“超市”、“電梯”,他們需要我費力解釋半天。

那種我與他們之間橫亙著的、不僅僅是知識,更是整個生活經驗和認知世界的鴻溝,讓我倍感無力。

晚上,我批改著他們的作業(yè)。

字跡大多歪扭,錯誤很多,有些造句和作文,內容貧瘠得讓人心酸。

想起白天課堂上的沉悶,想起校長說起師資匱乏、很多孩子讀完小學就可能輟學的現(xiàn)狀,一種強烈的徒勞感涌上心頭。

我來這里,究竟能改變什么?或許什么也改變不了,只是荒廢自己一年時間罷了。

山里的夜,寂靜得可怕,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鳥啼或獸吼,更添空曠凄涼。

我靠在床頭,毫無睡意,忍不住又拿出手機,對著那毫無服務信號的圖標發(fā)呆。

淚水再一次不爭氣地盈滿眼眶,這次不是初來時的委屈,而是摻雜了挫敗、迷茫和自我懷疑的復雜滋味。

我咬著嘴唇,不想哭出聲。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極輕微的“窸窣”聲,像是有什么東西擦過墻壁。

我心頭一緊,屏住呼吸。

過了一會兒,聲音消失了。

我猶豫著,擦掉眼淚,躡手躡腳走到窗邊,借著朦朧的月光向外看去。

門口那塊凹凸不平的石階上,放著一個小東西。

我輕輕推開門,山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夜露的涼意。

我蹲下身,看到那是幾枚小小的、紅艷艷的野果子,像是山楂,但更小一些,用一張干凈的、洗得發(fā)白的舊手帕整整齊齊地包著,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我撿起那包野果,手指觸及手帕粗糙的棉布質感。

果子還很新鮮,帶著山間特有的清氣。

我抬起頭,望向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山路和房屋輪廓,一個人影也沒有。

是誰?我的心輕輕顫動了一下,那潭被沮喪和孤獨冰封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顆極小極小的石子,漾開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瀾。

是哪個孩子嗎?他(她)看到了我的眼淚?還是僅僅一種孩子氣的、表達善意的方式?

我把野果拿回屋里,放在書桌上。燈光下,它們紅得愈發(fā)可愛。那一夜,我依舊失眠,但心頭沉甸甸的壓抑,似乎被這抹意外的紅色撬開了一絲縫隙。

04

野果事件我沒有聲張,但那包洗得發(fā)白的手帕和紅艷艷的果子,像一個小小的秘密,讓我對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產生了些許不一樣的感覺。

我開始更仔細地觀察這些孩子。

李天佑依舊是課堂上最沉默的那個。

但他并非不聽講。

我發(fā)現(xiàn),當我板書時,他會非常認真地看著黑板,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默念。

他的作業(yè)本雖然字跡稚拙,卻格外工整,橡皮擦反復使用留下的痕跡很重,看得出寫錯了會用力擦掉重寫,直到滿意為止。

這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認真,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過于沉重的鄭重。

有一天下課后,孩子們都跑出去玩了,教室里只剩下值日生在打掃。

我坐在講臺邊批改練習冊,眼角余光瞥見李天佑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著頭,手里攥著鉛筆,對著數學練習冊的某一頁,很久沒有動。

那微微蹙起的小眉頭,透著一股執(zhí)拗的苦惱。

我放下紅筆,走過去!澳牡李}不會?”我盡量放柔聲音問。

他嚇了一跳,肩膀縮了一下,抬頭看了我一眼,又飛快地垂下,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練習冊的邊角,把那頁紙都摳得卷了起來。

練習冊攤開的那一頁,是一道關于速度、時間和路程的應用題,對于四年級的孩子來說有點繞。

我沒有直接告訴他答案,而是拉過旁邊同學的椅子坐下,拿起鉛筆,在草稿紙上畫了一條簡單的線段。

“你看,我們把從村子到鎮(zhèn)上這條路,想象成這么長一段……”我用最慢的語速,結合著簡單的圖形,一步一步拆解題目。

起初,他身體繃得很緊,頭埋得很低。

漸漸地,隨著我的講解,他慢慢抬起頭,目光跟著我的筆尖在草稿紙上移動。

當我講到關鍵處,他偶爾會極輕地“嗯”一聲,表示聽懂了。

他理解得不算快,但很專注,那種專注仿佛帶著溫度,讓我講解起來也格外有耐心。

“……所以,卡車實際用的時間,應該是用總路程除以這個速度,明白了嗎?”我講完最后一步,看向他。

他盯著草稿紙,又看了看原題,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起自己的鉛筆,在本子上慢慢列式計算起來。

數字寫得一筆一畫,很用力。

寫完后,他抬起頭,看向我,眼睛里第一次沒有了閃躲,而是帶著一點求證的不安,還有一絲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期待。

我仔細看了看他的算式,點點頭:“嗯,思路對了,計算也沒錯。”

就在我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我看到他緊繃的小臉松弛下來,嘴角極其細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不是一個大大的笑容,只是唇角一點點的牽動,卻像陰霾天空裂開的一道細縫,漏下了一線金色的陽光,雖然短暫,卻真實地照亮了他整張清秀卻總是蒙著陰影的臉龐。

那眼睛里的光亮,雖然依舊羞澀,卻清澈見底,帶著如釋重負的輕松,和一點點得到認可的歡喜。

我的心,被這個細微至極的笑容,輕輕撞了一下。



05

自那天之后,李天佑似乎有了一點變化。

他依然沉默,但課堂上,當我目光掃過他時,他不再總是立刻躲閃,有時會抬眼看我一下,又很快移開,像受驚但已不那么害怕的小動物。

更明顯的是,每天放學后,等其他同學都走了,他會磨蹭一會兒,然后抱著數學課本和練習冊,慢慢走到講臺邊,也不說話,只是站在那里,用那雙黑亮的眼睛安靜地看著我。

我知道,他是想問我問題,但又不好意思開口。

于是,我總會主動問他:“今天有哪里不明白嗎?”他會點點頭,或者指指書上做了記號的地方。

問題通常都不難,但他學得很吃力,需要反復講解。

我發(fā)現(xiàn)他不是不聰明,而是基礎太薄弱,很多二三年級的概念都模糊不清,就像一幢房子,地基沒打好,上面的建筑自然搖搖欲墜。

給他補習成了我每天放學后的例行公事。

教室里很安靜,只有我們兩個。

我講,他聽,偶爾發(fā)出極輕的疑問。

夕陽的光從破舊的木格窗斜射進來,在他毛茸茸的發(fā)頂和專注的側臉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

那一刻,時間流淌得很慢,山外的世界似乎很遠,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我刻意放輕的講解聲。

這種感覺,竟讓我體會到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平靜,甚至有一絲隱隱的滿足。

另一個變化更令我意外。

接連好幾天,我早上來到教室,發(fā)現(xiàn)地面已經被打掃過,雖然只是粗略的清掃,桌椅也被大致擺正了。

黑板擦得不算特別干凈,但明顯有人動過。

我問了輪值的衛(wèi)生委員,不是他們做的。

有一天早上,我特意提早了半小時到校。

山間的清晨霧氣彌漫,空氣清冷潮濕。

學校靜悄悄的,只有早起的鳥兒在鳴叫。

我走近教室,透過窗戶,看到一個瘦小的背影,正拿著比他還高的掃帚,一下一下,認真而費力地掃著地。

是李天佑。

他掃得很慢,很仔細,不放過角落里的紙屑和灰塵。

掃完地,他又拿起講臺上那塊用得只剩一小塊的抹布,在水盆里浸濕、擰干,踮著腳去擦黑板。

夠不著的地方,他就搬來自己的凳子,站上去擦。

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也沒進去打擾。

只是站在窗外薄霧里,靜靜看著。

看著他額角細密的汗珠,看著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紅的小臉,看著他做完這一切后,站在講臺前看了看教室,似乎滿意了,才背起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書包,悄悄地離開,消失在通往校門的小路上。

我心里涌起一陣復雜的情緒。這不僅僅是在打掃教室。

“天佑這孩子,心細,也懂事!毕挛纾谵k公室,我提起這事,張校長抽著自己卷的旱煙,緩緩說道,“就是命苦了點。

他爹媽出去打工,頭兩年還寄點錢回來,后來聯(lián)系就少了,去年過年都沒回來。

現(xiàn)在就跟他奶奶彭阿婆兩個人過。

彭阿婆年紀大了,腿腳有風濕,疼得厲害,不怎么利索了。

家里就靠她養(yǎng)幾箱土蜂,割點蜜,天佑幫著干點活,換點油鹽錢,不容易啊!

校長的話說得很平淡,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但我聽著,心里卻沉甸甸的。

原來,那過早的沉默,那小心翼翼的認真,那清晨無言的勞作,背后是這樣的重量。

我忽然想起他給我輔導時,偶爾會走神看向窗外,眼神空茫;想起他總是穿著那幾件明顯短了一截的舊衣服,卻漿洗得干干凈凈;想起他接過我有時給他的舊文具時,那種珍而重之的神情。

山風吹過辦公室敞開的破木門,帶著深秋的寒意。

我望著遠處在暮色中顯得愈發(fā)蒼茫的群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沉默的大山背后,壓著多少我從未想象過的、具體而微的艱辛。

而李天佑,這個九歲的男孩,正用他稚嫩的肩膀,默默分擔著其中的一份。

06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結束。

陽光變得溫和,給簡陋的校園鍍上一層慵懶的金色。

孩子們如同往常一樣,收拾書包,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教室,小跑著奔向各自山坳里的家。

喧囂很快散去,教室里又只剩下我和幾個磨蹭的值日生,以及,照例留下來的李天佑。

他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往常,他總是等別人都走光了,才默默抱著書過來。

今天,他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時不時抬頭看我一眼,手在書包里摸索著什么,又拿出來,反復幾次。

我注意到,他那洗得發(fā)白的舊書包,今天鼓鼓囊囊的,好像塞了什么東西。

值日生也打掃完離開了。

教室里徹底安靜下來。

李天佑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終于抱著他的書包,一步一步走到講臺前。

他還是低著頭,但我能看到他耳根有點發(fā)紅,呼吸也比平時急促些。

“梁老師……”他的聲音很小,帶著山里孩子特有的、軟糯的腔調,還有些發(fā)顫。

“嗯,天佑,今天有哪里不懂嗎?”我放下手中的筆,溫和地問。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書包里,慢慢地,捧出一個東西來。

那是一個玻璃罐子,大概有我的手掌那么高。

罐身沾著不少已經干涸的泥漬,還有草葉的碎屑,顯得臟兮兮的。

罐口用一塊洗得發(fā)灰的舊布緊緊塞著,布條邊緣似乎有些深色的、像蜜糖干涸后的痕跡。

玻璃本身也不夠透亮,里面盛著大半罐濃稠的、暗金色的液體,在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下,折射出朦朧的光澤。

他雙手捧著罐子,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jié)發(fā)白,指腹緊緊摳著罐身上一塊凸起的泥點。

他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那黑亮的眼睛里閃爍著極其復雜的光——有緊張,有期待,有小心翼翼的討好,還有一種獻寶般的、不容玷污的鄭重。

然后,他又迅速低下頭,盯著罐子,聲音更小了,幾乎含在喉嚨里:“梁老師……給您的。

我家……自己弄的……蜂蜜。

甜的!

他捧著罐子的手,微微有些發(fā)抖。

那不是一個精美的禮物,甚至顯得有些寒酸、骯臟。

罐子上的泥漬和不明污跡,瞬間讓我心里升起一絲本能的抗拒和嫌棄。

山里的衛(wèi)生條件……這罐子洗過嗎?封口的布干凈嗎?蜂蜜里會不會有雜質?各種疑慮劃過腦海。

但面對孩子那雙盛滿緊張期待的眼睛,我臉上立刻堆起職業(yè)化的、盡可能親切的笑容。

我伸出手,接過那沉甸甸的罐子。

指尖立刻傳來罐壁黏膩粗糙的觸感,還有泥土的澀感。

我心里那點嫌棄更濃了,但笑容未變。

“謝謝你啊,天佑。”我的聲音刻意放得很柔和,“老師很喜歡,謝謝你想著老師!

聽到我的話,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的光彩瞬間亮了許多,那緊繃的小臉也舒展開來,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真正開心的笑容,雖然依舊羞澀,卻比上次輔導時那個細微的笑容要明朗得多。

他好像完成了一件無比重要的大事,肩膀都松弛了下來。

“老師再見!”他小聲說完,像一只卸下重擔的小鹿,轉身飛快地跑出了教室,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很快消失。

我臉上的笑容在他轉身的瞬間就淡了下去。

我低頭看著手里這罐“禮物”,眉頭不自覺地蹙起。

蜂蜜看起來倒是挺純,但罐子實在讓人倒胃口。

我拿著它走回宿舍,一路上都覺得指尖黏膩不舒服。

回到我那間小屋,我把罐子放在書桌上,就著昏暗的燈光仔細打量。

越看越覺得不放心。

封口布邊緣那深褐色的痕跡是什么?蜂蜜本身會不會因為保存不當而變質?我從小在城市長大,對“土法制作”的食物總抱有一種對衛(wèi)生狀況的天然不信任。

而且,說實話,我對甜食興趣不大。

看著這罐與我整潔(盡管簡陋)的宿舍格格不入的、臟兮兮的禮物,我心里升起一陣煩悶。

接受它,我覺得膈應;退回去,又勢必會傷害那個剛剛對我綻放笑容的、敏感的孩子。

該怎么辦?

猶豫再三,一個“兩全其美”的念頭冒了出來。

我拿起罐子,走出宿舍。

傍晚時分,校園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遠處山林傳來歸鳥的啼鳴。

我繞到學校后面,那里有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水溝,水并不清澈,漂浮著落葉和雜物。

我擰開那塊舊布塞子,一股甜膩中帶著點野花氣息的味道飄出來。

我沒有猶豫,將罐口傾斜,對準水溝。

暗金色、濃稠如綢的蜂蜜,緩緩地、無聲地流瀉而出,在夕陽余暉下劃出一道短暫的金線,“噗通”一聲,融入渾濁的溝水中,迅速被稀釋、卷走,消失不見。

黏膩的液體拉出細長的絲,掛在罐口,很快也被水流沖斷。

我看著變得透明的溝水,心里那點煩悶和膈應也隨之流走了,甚至生出一絲輕松,覺得自己處理得還算妥當。

至于那個空罐子,我也順手扔進了水溝,看著它沉入水底。

好了,事情解決了。

我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轉身往回走,想著明天或許該找個機會,委婉地提醒一下孩子們,不用給老師送吃的東西。

山風漸涼,吹在我臉上。

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我認為“妥當”的處理,即將在我和那些孩子之間,劃下一道多么深、多么冷的鴻溝。

那罐蜂蜜的價值,遠非它骯臟的外表所能衡量;而我輕率的舉動,也將帶來我始料未及的、冰冷刺骨的反噬。



07

第二天是周六,學校只上半天課。

山里的早晨總是籠罩著一層薄霧,空氣清冽。

我像往常一樣,洗漱完畢,拿起課本和教案,向教室走去。

心里還盤算著今天課后的安排,或許可以去村里唯一的小賣部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添置的東西。

推開教室門的那一刻,一種異樣的感覺瞬間攫住了我。

孩子們已經基本到齊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教室里很安靜,但這種安靜,不同于往日那種帶著懵懂和拘謹的安靜。

這是一種沉甸甸的、充滿壓抑感的寂靜,仿佛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沒有交頭接耳,沒有偷偷做小動作,甚至連整理書本的細微聲響都幾乎沒有。

他們只是坐著,背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直,眼睛齊刷刷地望向我。

而當我的目光與那幾十道目光相接的剎那,我如同被冰冷的針尖刺中,渾身血液似乎都凝滯了一瞬。

那不是孩子的目光。

至少,不是我熟悉的、這些山里孩子看我的目光。

沒有好奇,沒有怯生生,沒有偶爾的靦腆笑意。

那是一種冰冷的、疏離的、帶著審視甚至隱隱敵意的凝視。

像冬日的深潭,表面平靜無波,底下卻寒徹骨。

他們的眼神里,有一種洞悉了某種秘密后的沉寂,還有一種被背叛般的、尖銳的失望。

這目光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卻厚實無比的墻,將我牢牢地隔絕在講臺之上,隔絕在他們那個突然對我封閉起來的世界之外。

我的腳步頓在門口,心臟在胸腔里不規(guī)則地猛跳起來,喉嚨發(fā)干。

怎么回事?發(fā)生了什么?我強自鎮(zhèn)定,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故作輕松地走上講臺,放下課本:“同學們,早上好。”

沒有人回應。

往常即使不整齊,也會有幾個孩子小聲回一句“老師好”。

此刻,教室里只有我干巴巴的聲音在回蕩,然后迅速被那種沉重的寂靜吞噬。

幾十雙眼睛依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那冰冷的目光像聚光燈,讓我無所遁形,臉頰控制不住地開始發(fā)燙。

我深吸一口氣,避開那些目光,低頭翻開教案,開始講課。

我的聲音起初有些發(fā)飄,我努力讓它平穩(wěn)下來。

但我講的每一個字,都像石子投入深潭,激不起半點漣漪。

沒有人舉手,沒有人回答我的提問,甚至當我點名時,被點到的孩子站起來,用毫無波瀾的、幾乎耳語般的聲音說完答案,就立刻坐下,眼神始終低垂,不再與我有任何交流。

整個教室,像一座冰封的墓穴。

而我,是那個被埋葬其中、仍在徒勞發(fā)聲的異類。

這種詭異的、充滿排斥的集體沉默,比任何喧鬧的課堂都要讓我難受百倍。

冷汗,悄悄浸濕了我襯衫的后背。

我的視線,在死水般的教室里艱難地移動,最終,不受控制地落向了靠窗那個熟悉的位置。

李天佑坐在那里。

他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直直地看著我。

從上課鈴響到現(xiàn)在,他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背挺得筆直,近乎僵硬。

他的頭低著,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面前的書桌——更準確地說,是盯著他放在桌上的那個舊書包。

書包的蓋子打開著,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本破舊的課本和卷了邊的練習冊。

他就那樣盯著,仿佛要把那個空書包看出一個洞來。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放在腿上的兩只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因為用力,指關節(jié)凸起,泛著青白色。

他整個人,像一張繃到極致的弓,又像一座壓抑著即將噴發(fā)的火山的小小縮影。

那種極致的沉默和緊繃,比他抬起頭用冰冷的目光看我,更讓我感到心驚肉跳。

一瞬間,昨天傍晚的畫面閃過腦!踔涿酃迺r發(fā)亮的眼睛,他如釋重負的笑容,我接過罐子時指尖黏膩的觸感,還有水溝里那道迅速消失的金色細流……

一個模糊而可怕的猜想,像冰冷的毒蛇,倏地鉆入我的腦海,緊緊纏住了我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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