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里的暖氣開得很足,玻璃上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窗外隱約能聽見零星的鞭炮聲,提醒著今夜是除夕。
圓桌上的轉(zhuǎn)盤緩緩?fù)W?,清蒸石斑魚的眼珠白蒙蒙地瞪著天花板。
我放下筷子,拿起皮夾起身:“我去買單?!?/p>
程桂花正給孫輩夾著四喜丸子,聞言頭也不抬:“去吧?!?/p>
沈高暢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終究只是低頭抿了口茶。
收銀臺前,我掃碼支付了六千八百元。
電子音清脆地報出“支付成功”時,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銀行發(fā)來的余額提醒。
我盯著那串?dāng)?shù)字看了三秒,將手機鎖屏,轉(zhuǎn)身走回包廂。
推開門的一剎那,喧鬧聲像是被按了暫停鍵。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表情各異。
程桂花放下筷子,用餐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她抬起頭,目光直直刺向我,聲音清晰而冰冷:“雨薇,你今晚就收拾東西走吧。”
“美玲明天要搬回來住,她那間客房太小,你住的屋子得騰出來。”
包廂里一片死寂。
沈高暢的筷子“啪嗒”掉在骨碟上。
我站在門口,手還握著門把,指尖冰涼。
三秒鐘后,我松開手,臉上漾開一個溫和的笑容:“好的,媽。”
我說得很輕快,像是答應(yīng)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然后在全家錯愕的注視下,我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和圍巾。
“爸、媽,高暢,我先走了?!?/p>
“祝大家新年快樂?!?/p>
我彎腰鞠了半躬,動作標(biāo)準(zhǔn)得像酒店服務(wù)員。
轉(zhuǎn)身拉開門時,我聽見程桂花對沈滿倉小聲嘀咕:“你看,我就說她識大體。”
走廊的燈光昏黃,我的影子在墻壁上拉得很長。
電梯鏡面里,我的笑容還掛在臉上,眼里卻一片清明。
當(dāng)晚十一點四十七分,我坐在機場候機廳。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已出票的航班信息:23:55→02:40。
沈高暢打來第三個電話,我掛斷,關(guān)機。
飛機升空時,我從舷窗望下去,城市的燈火縮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們現(xiàn)在一定還在議論我的“窩囊”和“懂事”吧。
真好。
就讓她們再笑一會兒。
畢竟——
好戲,才剛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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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結(jié)婚三周年紀(jì)念日那天,我提前兩小時下班。
菜市場里人聲鼎沸,我在熟悉的攤位前挑揀。
“小呂今天買這么多菜啊?”賣魚的張阿姨笑著問。
“嗯,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接過宰殺好的鱸魚。
“是生日吧?你們小年輕就愛搞這些浪漫。”
我沒解釋,只是笑笑。
其實也不算特別浪漫。沈高暢上周提過一次紀(jì)念日,當(dāng)時他正刷手機,語氣隨意:“下周三咱倆就三年了啊,時間真快?!?/p>
我說:“那天我早點下班,做幾個你愛吃的菜?!?/p>
他“嗯”了一聲,視線沒離開屏幕。
下午四點,我開始在廚房忙活。
清蒸鱸魚、糖醋排骨、油燜大蝦、蒜蓉西蘭花,還有一鍋燉了三小時的雞湯。
都是他喜歡的菜。
餐桌鋪上了米白色的亞麻桌布,那是我上個月逛街時買的。
中央擺著玻璃花瓶,插了三支香檳色玫瑰。
我看了看時間,五點四十。
他通常六點半到家。
我將菜用保鮮膜封好,放進蒸箱保溫,然后去洗澡。
溫水沖刷過身體時,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給他做飯的情景。
那時我們剛戀愛,租著一間三十平米的小公寓。
我炒焦了土豆絲,他全吃完了,說:“以后做飯這事還是我來吧?!?/p>
可結(jié)婚后,他再沒進過廚房。
換上那條他夸過好看的杏色連衣裙,我坐在客廳等。
六點半,門鎖沒響。
六點五十,我給他發(fā)了條微信:“快到家了嗎?”
沒有回復(fù)。
七點十分,手機震動起來。
我連忙抓起,卻是程桂花的號碼。
猶豫兩秒,我按下接聽:“媽,有什么事嗎?”
“高暢在你邊上嗎?”她的聲音有些急。
“還沒回來,可能堵車了?!?/strong>
“你讓他趕緊給我回電話!他爸心臟不舒服,我們現(xiàn)在要去醫(yī)院!”
電話被匆忙掛斷。
我立刻打給沈高暢,響了七八聲才接通。
背景音很嘈雜,像是酒局。
“高暢,媽剛來電話,說爸心臟不舒服,現(xiàn)在要去醫(yī)院——”
“什么?!”他的聲音瞬間清醒,“我馬上回去!”
“你在哪兒?我跟你一起去醫(yī)院吧?”
“不用!你去了也幫不上忙,我先回老家看看情況!”
電話斷了。
我握著手機站在客廳中央,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
蒸箱發(fā)出“滴滴”的提示音,保溫時間到了。
我走過去,打開箱門,熱氣撲面而來。
那些精心準(zhǔn)備的菜肴,在暖黃色燈光下泛著油潤的光澤。
看上去依然很美味。
只是不會再有人吃了。
我關(guān)掉蒸箱,拔掉電源,將菜一盤盤端出來。
保鮮膜揭掉時,凝結(jié)的水珠順著盤沿滑落。
像眼淚。
九點半,沈高暢終于發(fā)來消息:“爸沒事了,虛驚一場。媽讓我今晚住這邊,陪陪爸?!?/strong>
我打字:“好。爸好好休息?!?/p>
手指懸在發(fā)送鍵上,又補了一句:“紀(jì)念日快樂?!?/p>
等了十分鐘,沒有回復(fù)。
我起身將冷透的菜倒進垃圾桶。
糖醋排骨的醬汁黏在桶壁上,我用清水沖了很久。
手機在這時震動,我濕著手去夠,卻是程桂花。
“雨薇啊,高暢今晚不回去了。你說你也是,明知道爸身體不好,也不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
“今天高暢本來要回去陪你過什么紀(jì)念日的,但我跟他說了,父母的身體最重要。”
“你不會不高興吧?”
我擦干手,聲音平穩(wěn):“不會的,媽。爸沒事就好。”
“那就好。你早點休息吧?!?/p>
電話掛斷后,我站在安靜的廚房里。
水龍頭沒關(guān)緊,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不銹鋼水槽里。
像鐘擺。
我走過去,用力擰緊。
世界終于徹底安靜下來。
窗外,對面樓的窗戶大多亮著燈。
那些光暈溫暖而模糊,像一籠籠蒸騰的霧氣。
我想起三年前的今天,沈高暢在婚禮上給我戴戒指時手在抖。
司儀調(diào)侃他太緊張,他紅著臉說:“我怕戴不好?!?/p>
那時我以為,那顫抖是因為珍重。
現(xiàn)在我知道了。
有些人的手抖,只是因為握不住太沉的東西。
比如承諾。
比如人生。
02
周六早晨七點,沈高暢推醒我。
“快起來,媽讓咱們今天回去吃飯?!?/p>
我睜開眼,窗簾縫隙透進灰白的光。
“昨天怎么沒說?”
“昨晚媽臨時打電話說的?!彼呀?jīng)在穿衣服,“趕緊的,別讓媽等。”
我坐起身,太陽穴隱隱作痛。
昨晚加班到十一點,現(xiàn)在腦袋里像灌了鉛。
但沒時間抱怨。我下床洗漱,挑了件看起來溫婉的米白色毛衣。
程桂花喜歡我穿淺色,說顯得“乖巧”。
出門時,沈高暢看了眼我手里的紙袋:“這什么?”
“給爸媽買的阿膠糕和蜂蜜。”我說。
他點點頭,沒再說話。
車開上高速時,飄起了小雨。
雨刷器有節(jié)奏地?fù)u擺,車窗外的風(fēng)景模糊成流動的色塊。
沈高暢開了收音機,交通臺的主播正在說路況。
我們之間隔著一臂的距離,像隔著一條無聲的河。
一個半小時后,車駛?cè)肟h城。
程桂花和沈滿倉住在城東的“錦繡花園”,是十年前沈家生意最好時買的聯(lián)排。
院子里的臘梅開了,隔著鐵門都能聞到冷香。
我們剛停好車,門就開了。
程桂花系著圍裙站在門口,臉上帶著笑:“可算回來了!快進來,外頭冷?!?/p>
她先接過沈高暢手里的公文包,像接過什么貴重物品。
然后才轉(zhuǎn)向我:“雨薇來了啊?!?/p>
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紙袋上,笑容淡了些:“又亂花錢?!?/p>
“一點心意,媽?!蔽覍⒋舆f過去。
她接過,隨手放在玄關(guān)柜上,沒再看第二眼。
客廳里,沈滿倉正在看抗日劇,音量開得很大。
見我們進來,他點點頭:“回來了。”
算是打過招呼。
程桂花拉沈高暢在沙發(fā)上坐下,摸著他的手:“瘦了!是不是又沒好好吃飯?”
“沒有,媽,我好著呢。”
“好什么好!臉色這么差?!彼D(zhuǎn)頭看我,“雨薇啊,不是我說你,丈夫的飲食起居你得放在心上。”
我站著,像個聽訓(xùn)的學(xué)生:“我會注意的,媽?!?/strong>
“光說注意有什么用?得做到才行?!彼呐纳蚋邥车氖郑叭?,跟你爸說說話,媽去做飯?!?/p>
我跟著進廚房:“媽,我?guī)湍??!?/p>
“不用不用,你坐著吧。”她擺手,“上次你切的土豆絲,粗的粗細(xì)的細(xì),高暢都不愛吃。”
我停在廚房門口。
她已經(jīng)開始麻利地切菜,刀落在砧板上,發(fā)出清脆密集的聲響。
像某種節(jié)奏明確的倒計時。
午飯很豐盛,八菜一湯,全是沈高暢愛吃的。
程桂花不停地給他夾菜:“多吃點,這個補身子。”
又轉(zhuǎn)向我:“雨薇啊,不是媽催你們,你也知道高暢是獨子?!?/p>
“這結(jié)婚都三年了,該考慮要孩子了?!?/p>
“咱們沈家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是要傳宗接代的?!?/p>
我夾菜的手頓了頓:“媽,我們還在計劃中?!?/p>
“計劃什么?孩子是緣分,來了就要?!彼畔驴曜樱澳闶遣皇桥掠绊懝ぷ??”
“我跟你講,女人最重要的事是什么?是家庭!”
“你看我,當(dāng)年為了高暢他爸的生意,辭了工作全心照顧家里,現(xiàn)在不也挺好?”
沈高暢低頭吃飯,一言不發(fā)。
沈滿倉喝了口湯,含糊地說:“吃飯吃飯,說這些干嘛。”
“我說錯了嗎?”程桂花聲音高了些,“我這是為他們好!”
“雨薇,你別嫌媽啰嗦。你嫁到我們沈家,我們沒虧待你吧?”
“房子車子,哪樣不是我們出的?你就該多把心思放在家里。”
我碗里的米飯還剩大半,已經(jīng)涼透了。
“媽說得對?!蔽艺f。
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
程桂花滿意地點頭:“你知道就好。來,喝湯。”
她盛了碗雞湯推到我面前,熱氣蒸騰上來,模糊了我的眼鏡片。
飯后,沈高暢被他爸叫去書房下棋。
我在廚房洗碗,程桂花在旁邊擦灶臺。
“雨薇啊,有句話媽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您說。”
“你這性子,太悶了?!彼龑⒛ú即甑眠赀觏?,“男人在外打拼,回家想要個溫柔體貼的?!?/p>
“你得學(xué)著活潑點,多說點好聽的,把丈夫的心攏住?!?/p>
“別整天就知道上班加班,家都不顧?!?/p>
水流沖過盤子上的泡沫,卷著殘渣流進下水道。
我盯著那些旋轉(zhuǎn)消失的泡沫,輕聲說:“我知道了。”
“光知道不行,得改?!彼龂@了口氣,“我也是為你好?!?/p>
“你這樣的性子,要不是高暢心善,哪個男人受得了?”
窗外,雨停了。
陽光從云層縫隙漏下來,在潮濕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擦干最后一個盤子,將它放進消毒柜。
柜門合上時,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像某種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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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臘月二十三,小年。
程桂花提前一周就通知了家庭聚會。
“你大伯二姑他們都來,在‘福滿樓’訂了三桌。”她在電話里說,“你們早點到,別遲到?!?/p>
那天我公司正好開年終總結(jié)會,結(jié)束時已經(jīng)五點。
沈高暢發(fā)來微信:“我先過去了,媽催得緊。你直接來飯店?!?/p>
我回了個“好”,打車往“福滿樓”趕。
路上堵得厲害,到的時候已經(jīng)六點十分。
包廂里坐滿了人,三張大圓桌,熱熱鬧鬧的。
程桂花坐在主桌主位,正笑著說什么,周圍人都附和著。
見我進來,她的笑容淡了些:“怎么才到?”
“公司開會,耽誤了?!蔽医忉?。
“工作再忙,家庭聚會也不能遲到?!彼噶酥附锹涞目瘴?,“坐那兒吧?!?/p>
那是離主桌最遠(yuǎn)的位置,挨著上菜口。
我走過去坐下,旁邊的堂嫂對我笑了笑,小聲說:“我們也剛到?!?/p>
程桂花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明顯的炫耀:“要說高暢這孩子,從小就孝順。這不,上個月我隨口說頸椎不舒服,他馬上買了個按摩椅回來。”
“一萬多呢!我說太貴了,他說‘媽舒服最重要’。”
親戚們紛紛稱贊:“高暢真是孝順!”“桂花你有福氣?。 ?/p>
沈高暢坐在她旁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應(yīng)該的?!?/p>
“這孩子就是實在?!背坦鸹ㄅ呐乃氖郑肮ぷ饕才?,今年又升了主管。”
“雖說工資不算特別高,但在咱們這小地方,也算出息了。”
二姑接話:“那是!比我家那個強多了,整天就知道玩游戲?!?/p>
“要我說啊,還是桂花會教育孩子?!?/p>
程桂花笑得眼睛瞇起來:“我哪會教育,就是從小告訴他,做人要感恩?!?/p>
“你看他娶了媳婦,我也常跟他說,得對媳婦好?!?/p>
“但媳婦也得懂事,知道感恩。是不是,雨薇?”
突然被點名,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放下茶杯:“是的,媽?!?/p>
“咱們沈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沒虧待過誰?!背坦鸹ōh(huán)視一圈,“雨薇嫁過來,房子車子都是現(xiàn)成的,她娘家可沒出什么力?!?/p>
“所以我常說啊,雨薇你得惜福?!?/p>
堂嫂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我的手。
我抬起頭,露出標(biāo)準(zhǔn)笑容:“我很感激爸媽?!?/p>
“感激就要用行動。”程桂花夾了塊魚肉,“以后多把心思放在家里,早點讓我們抱孫子,這才是正事。”
大伯笑著打圓場:“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打算,桂花你也別太急?!?/p>
“我能不急嗎?她都三十了!”程桂花聲音大了些,“我們高暢可是獨苗!”
包廂里安靜了一瞬。
沈高暢小聲說:“媽,吃飯吧?!?/p>
“吃吃吃,就知道吃?!背坦鸹ǖ伤谎?,又轉(zhuǎn)向我,“雨薇,媽說話直,你別往心里去?!?/p>
“但理是這么個理。你說對吧?”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雙微微下垂的眼睛里,有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掌控。
聲音溫和,像溫水。
程桂花滿意了,重新笑起來:“來來來,大家吃菜,涼了就不好吃了。”
宴席過半,程桂花讓服務(wù)員上了瓶茅臺。
“今天高興,大家都喝點?!?/strong>
她親自給沈高暢倒了一杯,又給沈滿倉和幾個男性親戚倒上。
輪到我這桌時,酒瓶空了。
“喲,沒了?!彼戳搜?,“雨薇你們這桌就不喝了吧,反正女同志也不會喝?!?/strong>
堂嫂小聲嘀咕:“我會喝啊……”
但沒人聽見。
或者說,聽見了也沒人在意。
我安靜地吃著面前的菜,味道很好,但吃不出滋味。
隔壁桌傳來哄笑聲,沈高暢在講公司趣事,程桂花看著他,眼里滿是驕傲。
那樣的眼神,她從未給過我。
哪怕一次。
飯后,程桂花召集大家拍全家福。
攝影師安排站位,程桂花拉著沈高暢站在中間,自己挽著兒子另一邊。
“雨薇,你站到后面去,前面位置不夠?!彼f。
我默默走到最后一排。
鏡頭對準(zhǔn)我們時,我下意識挺直了背。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我忽然想起婚禮那天的全家福。
那時程桂花也讓我站后面,理由是“你個子高”。
但其實,我只有一米六二。
比她還矮三厘米。
照片拍完后,親戚們陸續(xù)離開。
程桂花拉著沈高暢說話,我在旁邊等。
“今年年終獎發(fā)了吧?”我聽見她問。
“發(fā)了,昨天剛到賬?!?/p>
“多少?”
“八萬?!?/p>
“喲,不少啊?!背坦鸹ㄐΓ皨屪罱粗幸粋€理財產(chǎn)品,年化有十二個點,就是門檻高,要十萬?!?/p>
“你看……”
沈高暢頓了頓:“我明天轉(zhuǎn)給您?!?/strong>
“哎,好兒子!”程桂花拍拍他的肩,“媽就是借來用用,賺了錢還你?!?/p>
“不用還,媽您拿著用?!?/p>
“那怎么行!”她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深了,“媽還能占你便宜?”
我在冷風(fēng)里站著,大衣有些薄,寒氣從腳底往上竄。
回去的路上,沈高暢開車,我坐在副駕駛。
車窗外的霓虹燈流成彩色光帶,映在他側(cè)臉上。
“媽要的錢,你轉(zhuǎn)了嗎?”我問。
“還沒,明天轉(zhuǎn)。”
“什么理財產(chǎn)品,年化能到十二個點?”
“媽說是她老姐妹介紹的,很可靠?!彼Z氣輕松,“媽有分寸的。”
我沒說話。
車駛?cè)胨淼?,燈光昏暗下來?/p>
在那一瞬間的黑暗里,我輕輕閉上了眼睛。
有些事,不是看不見,就能當(dāng)不存在。
只是時候未到。
而已。
04
發(fā)現(xiàn)轉(zhuǎn)賬記錄是在一個偶然的周末。
沈高暢的手機落在客廳茶幾上,屏幕亮著,是銀行App的界面。
我本來沒想看的。
但那條轉(zhuǎn)賬成功的通知太顯眼——五萬元,收款人:程桂花。
時間顯示是昨天下午三點。
而昨天,是我們說好去交車位首付的日子。
他說公司臨時有事,讓我改天再去。
我握著手機,指尖冰涼。
浴室里傳來水聲,沈高暢在洗澡。
我點開他的轉(zhuǎn)賬記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
一條,兩條,三條……
過去一年里,向程桂花的轉(zhuǎn)賬有七筆。
最小的一萬,最大的八萬,總計二十八萬元。
而我們結(jié)婚三年,共同存款也不過三十多萬。
水聲停了。
我放下手機,坐回沙發(fā)上,手卻在微微發(fā)抖。
沈高暢擦著頭發(fā)出來時,見我坐著發(fā)呆,問:“怎么了?”
“昨天你轉(zhuǎn)給媽五萬塊錢?”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他擦頭發(fā)的動作頓了頓:“嗯,媽急著用?!?/p>
“什么用途?”
“就……投資?!?/p>
“什么投資需要五萬?上個月你剛給她轉(zhuǎn)了三萬,也是投資?!?/p>
沈高暢把毛巾扔在沙發(fā)上,語氣有些不耐:“媽有她的打算,你問這么多干嘛?”
“那是我們的共同存款?!蔽艺酒饋?,“而且昨天我們本來要去買車位?!?/p>
“車位可以緩一緩,媽這邊急?!?/p>
“她急什么?又是高收益理財?”
“你知道還問!”他聲音大了些,“媽也是為了多賺點錢,以后還不是留給我們?”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張臉很陌生。
“沈高暢,那些理財產(chǎn)品,你看過合同嗎?知道資金去向嗎?”
“媽的朋友介紹的,能有問題嗎?”他皺眉,“你就是對媽有意見?!?/p>
“我不是對她有意見,我是對你不經(jīng)過我同意就動共同存款有意見!”
“錢是我賺的!”他脫口而出。
空氣凝固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眼中閃過的慌亂和懊悔,但很快被煩躁取代。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別過臉,“我的意思是,我有權(quán)支配我的收入。”
“那我們算什么?”我問,“合租室友?還是你扶貧的對象?”
“呂雨薇!你別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我笑了,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掉下來,“三年了,沈高暢?!?/p>
“你媽讓我辭工作專心備孕,我辭了嗎?沒有,因為我怕沒了收入,在你家更抬不起頭?!?/p>
“你媽說房子是她買的,讓我每個月交三千伙食費,我交了嗎?交了?!?/p>
“你媽說女人要顧家,我每天下班趕著回來做飯,周末去你家當(dāng)免費保姆。”
“現(xiàn)在你把我倆攢了三年的錢,一聲不響轉(zhuǎn)給你媽,去投那些不知所謂的理財?!?/p>
“你說我無理取鬧?”
沈高暢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他重新坐下,抱住頭:“媽也不容易……爸身體不好,她就想多賺點錢,減輕我的負(fù)擔(dān)?!?/p>
“她是為你好?!蔽姨嫠f完。
他沉默了。
窗外天色暗下來,沒開燈的客廳里,我們像兩尊對峙的雕塑。
許久,他低聲說:“錢我會想辦法補回來的?!?/p>
“怎么補?”
“我年底有項目獎金,大概……有十萬。”
“然后呢?繼續(xù)轉(zhuǎn)給你媽?”
“雨薇!”他抬起頭,“那是我媽!我能怎么辦?看著她失望?”
“所以你就讓我失望?”
他不說話了。
我轉(zhuǎn)身走進臥室,關(guān)上門。
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地板很涼,涼意透過衣服滲進來。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最終走開了。
我坐了很久,直到雙腿麻木。
起身時,瞥見床頭柜上的結(jié)婚照。
照片里,我們笑得那么燦爛,像擁有全世界的幸福。
現(xiàn)在看來,那笑容多像一場精心排練的演出。
只是觀眾散了,演員還在臺上,戴著摘不下的面具。
那天晚上,我們分房睡了。
他在客廳沙發(fā),我在臥室。
半夜,我聽見他輕輕的鼾聲,睡得很沉。
而我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直到天色泛白。
清晨六點,我起身收拾準(zhǔn)備上班。
經(jīng)過客廳時,他還在睡,眉頭皺著,像在做什么不愉快的夢。
我輕輕帶上門,走進寒冷的晨霧里。
地鐵上,我打開手機,點開一個加密文件夾。
里面有幾張照片,是去年在沈家過年時拍的。
當(dāng)時程桂花炫耀她的投資回報,給我看了一份“理財合同”。
我趁她不注意,用手機拍下了關(guān)鍵幾頁。
合同上,投資方是一個我從沒聽過的公司。
收益率高得離譜,承諾保本保息。
更重要的是,合同末尾的章,刻著“沈氏商貿(mào)有限公司財務(wù)專用章”。
那是沈高暢他大伯的公司,家族企業(yè)。
而程桂花,只是家庭主婦,從不在公司任職。
她哪來的權(quán)限動用公司公章?
我當(dāng)時沒深想,只覺得不對勁。
現(xiàn)在看來,這份不對勁,也許是個開始。
我將照片備份到云盤,然后刪除了手機里的記錄。
車窗反射出我的臉,平靜,沒有表情。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從今天起,不一樣了。
就像堤壩上出現(xiàn)的第一道裂縫。
起初只是滲水,無人察覺。
但洪水,已經(jīng)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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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除夕這天,程桂花早早就打來電話。
“今年年夜飯在‘悅海酒樓’,我訂了最大的包廂,下午五點,別遲到?!?/p>
她的聲音透著喜氣,背景音里有電視節(jié)目的喧鬧。
沈高暢在貼春聯(lián),聞言應(yīng)道:“知道了媽,我們一定準(zhǔn)時?!?/p>
掛斷電話,他看看我:“媽讓早點到,幫著布置布置?!?/p>
我正打包帶給公婆的禮物——兩條羊毛圍巾,一套茶具。
“嗯?!蔽覒?yīng)了聲,繼續(xù)手上的動作。
下午四點,我們出發(fā)。
街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店鋪大多關(guān)門了,只有紅燈籠在風(fēng)中搖晃。
‘悅海酒樓’是縣城最好的飯店,門前停車場滿滿當(dāng)當(dāng)。
包廂在二樓,叫“錦繡廳”,能坐十五人。
我們到時,程桂花正指揮服務(wù)員擺盤。
“果盤放中間,飲料靠邊……哎對,就這樣。”
看見我們,她招手:“高暢來了!快,幫著掛下彩帶。”
沈高暢過去幫忙,我放下禮物:“媽,需要我做什么?”
“你坐著吧。”她擺擺手,“別添亂就行?!?/p>
我安靜地坐到角落的椅子上。
窗外,天色漸暗,遠(yuǎn)處偶爾亮起煙花,無聲地綻放在灰藍(lán)色的天際。
五點半,親戚陸續(xù)到了。
大伯一家、二姑一家、還有幾個我不太熟悉的遠(yuǎn)親。
包廂里熱鬧起來,孩子們跑來跑去,大人們互相拜年。
程桂花穿著暗紅色旗袍,頭發(fā)燙得一絲不茍,像這場宴會的主人。
六點整,涼菜上桌。
程桂花舉杯:“又是一年團圓夜,感謝各位賞光,來,大家舉杯!”
玻璃杯碰撞出清脆的響聲,祝福聲此起彼伏。
我跟著舉杯,橙汁在杯中搖晃,映出天花板上水晶燈的光。
熱菜一道道上來,龍蝦、鮑魚、海參……豐盛得過分。
席間,程桂花不停給沈高暢夾菜:“多吃點,你看你瘦的?!?/p>
又轉(zhuǎn)頭對親戚說:“我家高暢就是工作太拼,勸都勸不住?!?/p>
大伯笑:“年輕人拼點是好事?!?/p>
“是是是。”程桂花滿臉驕傲,“就是媳婦得多照顧著點,雨薇你說對吧?”
我抬起頭:“我會的,媽?!?/p>
“光說不行,得做。”她夾了塊魚肉給我,“你也吃,養(yǎng)好身體,早點讓我們抱孫子?!?/p>
話題又繞到這上面。
二姑打趣:“桂花你這是想孫子想瘋了?。 ?/p>
“能不想嗎?”程桂花嘆氣,“你看我那些老姐妹,哪個不是抱著孫子孫女?”
“雨薇啊,過了年你就三十一了,真不能拖了。”
我低頭吃魚,魚肉很嫩,但刺很多。
一頓飯,我吃得小心翼翼。
七點半,宴席近尾聲。
程桂花讓服務(wù)員上了果盤和甜點,大家三三兩兩聊天。
我看時機差不多,起身:“我去買單。”
程桂花正給小侄女剝橘子,頭也不抬:“去吧?!?/p>
沈高暢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沒說話。
收銀臺前,服務(wù)員打出賬單:六千八百元。
我掃碼支付,輸入密碼時,指尖很穩(wěn)。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響起,像某種儀式的鐘聲。
我轉(zhuǎn)身往回走,走廊的地毯很厚,踩上去沒有聲音。
推開包廂門的前一秒,我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微笑。
門開了。
熱鬧聲像被按了暫停鍵,所有人都看向我。
她抬起頭,目光直直刺向我。
聲音清晰而冰冷,在整個包廂回蕩:“雨薇,你今晚就收拾東西走吧。”
死寂。
連孩子都停止了打鬧。
沈滿倉皺起眉:“大過年的,你說什么呢?”
“我說得不夠清楚嗎?”程桂花聲音平穩(wěn),“美玲要離婚了,沒地方住,得回來?!?/p>
“雨薇那間房朝陽,面積大,給美玲住正合適?!?/p>
她看向我,眼神里沒有商量,只有命令:“你現(xiàn)在就回去收拾,今晚搬出去。酒店或者回娘家,隨你?!?/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驚訝、同情、好奇、幸災(zāi)樂禍……像無數(shù)根針。
三秒鐘。
我只沉默了三秒鐘。
然后,臉上漾開一個溫和的笑容:“好的,媽?!?/p>
聲音輕快,像答應(yīng)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沈高暢猛地站起來:“媽!這太突然了,至少讓雨薇過了年——”
“過什么年?”程桂花打斷他,“你妹妹明天就要搬回來了!讓她睡客廳嗎?”
“可是……”
“沒有可是!”程桂花一拍桌子,“這個家誰做主?”
沈高暢僵在那里,臉色發(fā)白。
我松開握著門把的手,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和圍巾。
轉(zhuǎn)身,拉開門。
走廊的光涌進來,我在那片光里走出去,沒有回頭。
關(guān)門時,我聽見程桂花對沈滿倉小聲嘀咕:“你看,我就說她識大體。”
然后是壓抑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漫過門縫。
電梯緩緩下行,鏡面里映出我的臉。
笑容還掛在嘴角,眼里卻一片清明,像結(jié)了冰的湖。
走出酒樓,寒風(fēng)撲面而來。
我裹緊大衣,拿出手機,訂了最近一班飛往娘家的機票。
23:55起飛,02:40到達(dá)。
現(xiàn)在才八點十分,來得及。
打車回家,我打開衣柜,只收拾了一個二十寸的行李箱。
證件、幾件換洗衣物、筆記本電腦、充電器。
其他東西,都不重要。
沈高暢打來電話時,我正在鎖行李箱。
我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等它響到自動掛斷。
他打了三個。
第三個掛斷后,我關(guān)機,拔出SIM卡,換上另一張備用卡。
出租車在樓下等,司機幫忙放行李:“姑娘,這么晚去機場?。俊?/p>
“嗯,回家?!?/p>
“除夕夜還出差,真辛苦?!?/p>
我沒解釋。
車駛上高速,窗外又開始飄雪。
細(xì)碎的雪花在車燈照射下飛舞,像一場沉默的告別。
候機廳里人很少,大多是趕最后一班飛機回家的游子。
我買了杯熱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
手機開機,新卡里只有一條未讀信息,是媽媽發(fā)的:“薇薇,年貨都備好了,你最愛吃的八寶飯也蒸上了,等你回來?!?/p>
時間是下午三點。
那時我還在準(zhǔn)備去酒樓的禮物,以為這又將是一個忍氣吞聲的除夕。
我回復(fù):“媽,我今晚的飛機,大概凌晨三點到家。”
幾乎秒回:“怎么突然回來了?出什么事了?”
“沒事,就是想家了。見面說。”
“好,媽去機場接你。多穿點,這邊冷?!?/p>
我看著這行字,眼眶突然發(fā)熱。
但我沒哭。
眼淚在三年的婚姻里,早就流干了。
登機廣播響起,我拉起行李箱。
過安檢時,工作人員看了看我的機票:“除夕夜回家???”
她笑了笑:“新年快樂?!?/p>
“新年快樂?!?/p>
飛機在跑道上加速,抬升。
失重感傳來的那一刻,我看著窗外越來越小的城市燈火。
它們縮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像記憶里那些溫暖卻遙遠(yuǎn)的夢。
再見了。
不。
是再也不見。
06
飛機降落時,凌晨兩點五十。
艙門打開,潮濕冰冷的空氣涌進來,帶著熟悉的海腥味。
這是我的家鄉(xiāng),一個南方沿海小城。
三年了,我每年只回來兩次,每次不超過五天。
程桂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老往娘家跑像什么話?!?/p>
沈高暢也說:“爸媽會不高興的。”
于是我就真的很少回來了。
取行李時,我打開手機,收到媽媽的消息:“我在3號出口等你?!?/p>
推著行李箱走出通道,一眼就看見她。
媽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頭發(fā)比上次見面白了些,正踮著腳張望。
看見我,她眼睛一亮,用力揮手:“薇薇!”
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她接過我的行李箱:“怎么這么輕?就帶這么點東西?”
“臨時決定回來的?!蔽彝熳∷母觳?。
她的手很暖,帶著常年做家務(wù)的粗糙。
“餓不餓?媽給你煮了酒釀圓子,在家溫著呢?!?/p>
“有點餓?!?/p>
“那快回家?!?/p>
停車場里,爸爸也在。他站在車邊,看見我,點點頭:“回來了?!?/strong>
話不多,但眼里有關(guān)切。
回家的路上,媽媽一直握著我的手:“手這么涼,穿太少了?!?/p>
“北邊下雪了嗎?”
“下了點?!?/strong>
“沈高暢呢?他怎么沒一起回來?”
我沉默了幾秒:“他陪他爸媽過年?!?/p>
媽媽看了我一眼,沒再問。
車?yán)锱L(fēng)很足,我靠著車窗,看外面飛馳而過的街道。
凌晨的城市很安靜,路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長長的光暈。
有些店鋪門口貼著春聯(lián),紅紙在風(fēng)里輕輕顫動。
到家時,快四點了。
客廳里亮著溫暖的燈,餐桌上擺著滿滿一桌菜,都用保鮮膜封著。
“本來等你回來吃年夜飯的?!眿寢尳议_保鮮膜,“都熱一熱,咱們補一頓?!?/p>
“媽,別忙了,我不餓?!?/p>
“那怎么行!年夜飯必須吃?!彼哌M廚房,“你坐會兒,馬上好?!?/strong>
爸爸放好行李,也進了廚房幫忙。
我坐在沙發(fā)上,環(huán)顧這個家。
和三年前我出嫁時沒什么變化,只是電視柜上多了幾張我的照片。
都是以前的舊照,學(xué)生時代的,剛工作時的。
笑得沒心沒肺。
廚房里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還有爸媽低聲的交談。
“孩子臉色不好……”
“別問太多,先讓她休息……”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空氣里有家的味道,淡淡的油煙味,洗潔精的檸檬香,還有陽臺上花草的清香。
和三年來我熟悉的那個“家”完全不同。
那里永遠(yuǎn)是冰冷的整潔,像樣板房,沒有生活氣息。
因為程桂花說:“東西不能亂放,要井井有條?!?/p>
因為沈高暢說:“媽喜歡干凈,你注意點?!?/p>
于是我就活成了一個影子,輕手輕腳,生怕打亂什么。
“薇薇,來吃飯了?!?/p>
媽媽端出熱好的菜,八寶飯、糖醋魚、白切雞、臘味合蒸……
都是我愛吃的。
我們?nèi)藝诓妥琅?,爸爸開了瓶黃酒:“少喝點,暖和?!?/p>
媽媽給我夾了塊魚肚子:“你最愛的部位?!?/p>
我低頭吃飯,魚肉鮮甜,八寶飯軟糯,每一口都是記憶里的味道。
吃著吃著,眼淚忽然掉進碗里。
媽媽放下筷子,輕輕拍我的背:“受委屈了,是不是?”
我沒說話,只是搖頭,眼淚卻掉得更兇。
三年了。
我在沈家掉了那么多眼淚,都是偷偷的,在衛(wèi)生間,在深夜的臥室。
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可以放心地哭出來。
因為知道有人會心疼。
爸爸嘆了口氣:“先吃飯,吃完再說?!?/p>
整頓飯,他們沒再問一句。
只是不停地給我夾菜,倒熱茶,像對待一個受驚的孩子。
飯后,媽媽堅持讓我去洗澡休息。
“什么都別想,好好睡一覺。”
浴室里,熱水沖刷過身體,我站在水霧中,看著鏡子里模糊的自己。
眼眶紅腫,臉色蒼白,但眼神是清明的。
比過去三年任何時刻都清明。
洗完澡出來,媽媽已經(jīng)給我鋪好了床。
還是我出嫁前的房間,一切保持原樣,連床頭那只褪色的毛絨熊都在。
“被子曬過了,暖和?!眿寢屆业念^,“睡吧?!?/p>
“媽?!蔽医凶∷?。
“嗯?”
“這次,我可能不回去了?!?/p>
媽媽愣了一下,然后點頭:“好。不回去就不回去,在家住著?!?/p>
“我可能會離婚?!?/p>
她沉默了幾秒,在我床邊坐下:“你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了?!蔽艺f,“三年,足夠了。”
“沈高暢對你不好?”
“不是不好?!蔽蚁肓讼?,“是不夠好?;蛘哒f,他更想做一個好兒子,而不是好丈夫?!?/p>
媽媽握住我的手:“只要你過得開心,媽都支持你?!?/p>
“但我需要點時間,處理一些事情?!?/p>
“需要媽做什么?”
“暫時不用?!蔽翌D了頓,“只是如果沈家那邊打電話來,您就說我心情不好,想在家住段時間?!?/strong>
“他們要是讓你回去呢?”
“您就說,等我心情好了再說。”
媽媽看著我,眼神里有擔(dān)憂,但更多的是信任:“媽知道了。睡吧?!?/p>
她關(guān)燈,輕輕帶上門。
黑暗中,我睜著眼。
手機在床頭充電,屏幕偶爾亮起,是沈高暢的未接來電和消息。
我點開,最新一條是凌晨五點發(fā)的:“雨薇,你在哪兒?媽就是一時沖動,你回來我們好好說?!?/p>
我看了三秒,然后關(guān)機。
窗外,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除夕過去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我的新人生,也從這一刻,正式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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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面隱約的電視聲、媽媽擇菜的窸窣聲、爸爸看報紙的翻頁聲。
這些聲音很平常,卻讓我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寧。
三年了,我從未睡到過這么晚。
程桂花說:“媳婦不能比婆婆起得晚,這是規(guī)矩?!?/p>
于是每天早上六點半,無論多累,我都會準(zhǔn)時起床做早飯。
哪怕沈高暢周末想睡懶覺,我也得起來。
因為“媽會不高興”。
我坐起身,床頭柜上放著一杯溫水,還是溫的。
媽媽進來時,我正好喝完。
“醒了?餓不餓?給你留了午飯?!?/p>
“那起來吃。你爸去超市了,說買點你愛吃的零食?!?/p>
餐桌上是簡單的三菜一湯:番茄炒蛋、清炒菜心、紅燒排骨,還有紫菜蛋花湯。
都是家常菜,但熱氣騰騰的,看著就暖心。
媽媽坐在對面看我吃:“慢點,別噎著?!?/p>
“媽,你吃過了嗎?”
“吃了,和你爸一起吃的?!彼D了頓,“上午沈高暢打電話來了?!?/p>
我筷子停了一下:“說什么了?”
“問你在不在,我說在。他說讓你接電話,我說你在睡覺?!?/p>
“他怎么說?”
“他說等你醒了給他回電話?!眿寢尶粗?,“你要回嗎?”
我扒了口飯:“晚點吧。”
吃完飯,我主動洗碗。媽媽不讓,但我堅持:“在家閑著也是閑著?!?/p>
水流沖過碗碟,泡沫在陽光下閃著七彩的光。
廚房窗外能看見小區(qū)的花園,幾個孩子在放鞭炮,笑聲傳得很遠(yuǎn)。
這才是過年該有的樣子。
而不是在酒樓包廂里,被當(dāng)眾趕出門。
洗完碗,我回到房間,打開手機。
沈高暢又發(fā)了十幾條消息,從昨晚到現(xiàn)在。
“你去哪兒了?”
“接電話!”
“媽就是說話直,你別往心里去?!?/p>
“大過年的,別鬧脾氣了?!?/p>
“美玲確實要離婚,媽也是沒辦法?!?/p>
“你回來,我們好好商量?!?/p>
“爸媽這邊我給你說情,你先回來。”
最后一條是中午十二點:“雨薇,算我求你了,接個電話行嗎?”
我看了很久,然后撥通他的號碼。
響了兩聲就接通了,他的聲音很急:“雨薇!你在哪兒?”
“在我媽家?!?/p>
“你真的回娘家了?”他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不滿,“怎么不跟我說一聲?”
“昨晚那種情況,我說與不說,有區(qū)別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
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明媚的陽光:“沈高暢,你媽當(dāng)眾讓我滾,你當(dāng)時在做什么?”
“我……我在勸媽……”
“勸住了嗎?”
他啞口無言。
“你看,你勸不住?!蔽艺f,“你從來都勸不住?!?/p>
“媽年紀(jì)大了,脾氣是有點急,但她沒有惡意……”
“沈高暢?!蔽掖驍嗨?,“這話你說了三年了。我聽了三年了?!?/strong>
“這次不一樣!美玲真的要離婚,沒地方住……”
“所以我就該讓出房間,滾回娘家?”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可以住酒店,或者我們先租個房子……”
“用我們剩下的那點存款?”我問,“還是用你年底那十萬獎金?”
他呼吸一滯:“你……你怎么知道獎金?”
“我猜的?!蔽艺f,“畢竟你要補上轉(zhuǎn)給你媽的那二十八萬,不是嗎?”
長久的沉默。
我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還有背景里程桂花隱約的說話聲:“她肯接電話了?讓我說……”
“雨薇?!鄙蚋邥车穆曇舻土讼氯?,“那些錢,我會還給你的。我保證?!?/p>
“怎么還?繼續(xù)轉(zhuǎn)給你媽去投資?”
“媽的投資真的賺了錢!上個月還給了我兩萬利息……”
“本金呢?拿回來了嗎?”
“暫時沒有,但合同是一年的……”
“沈高暢?!蔽逸p輕說,“你讀過那些合同嗎?看過公司資質(zhì)嗎?知道資金去向嗎?”
“媽說可靠……”
“媽說,媽說?!蔽倚α?,“你今年三十一歲了,不是十三歲?!?/p>
“雨薇!你別這樣……”
“我累了?!蔽艺f,“真的很累。我想在家住一段時間,好好想想。”
“想什么?”
“想這段婚姻,還要不要繼續(xù)?!?/p>
電話那頭傳來驚呼,是程桂花搶過了手機:“呂雨薇!你什么意思?大過年的跑回娘家,現(xiàn)在還要離婚?”
她的聲音尖銳,透過聽筒刺進我的耳朵。
“我告訴你,離就離!你以為我們沈家稀罕你?”
“結(jié)婚三年肚子沒動靜,工作工作一般,家務(wù)家務(wù)不行,要不是我們高暢心善,早該離了!”
“媽!”沈高暢在那邊喊。
我沒說話,安靜地聽著。
程桂花越說越激動:“我告訴你,離婚可以,但你一分錢也別想分!房子車子都是我們沈家的!”
“還有,你趕緊回來把你那些破爛收拾走,別占著我家的地方!”
我等她說完,才開口:“媽,新年快樂。”
然后掛斷,拉黑這個號碼。
手機安靜下來。
窗外的孩子們還在笑,鞭炮聲噼里啪啦,空氣里有淡淡的硝煙味。
我打開衣柜最底層的抽屜,從夾層里拿出一個舊手機。
三年前的型號,屏幕都碎了,但我一直留著。
充電,開機。
系統(tǒng)很慢,等了很久才進入桌面。
我點開一個加密相冊,輸入密碼——是我的生日加沈高暢的生日。
這個密碼,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
因為在他心里,我從來不是需要設(shè)防的人。
相冊里只有十幾張照片,都是去年在沈家拍的。
有那份理財合同,有沈家企業(yè)的一些文件碎片,還有幾張模糊的聊天記錄截圖。
那是我無意中在沈高暢電腦上看到的,他和鄭永安的對話。
鄭永安,沈家企業(yè)財務(wù)主管,沈高暢的遠(yuǎn)房表叔。
對話里,鄭永安提醒沈高暢:“你媽投的那些項目有問題,勸勸她。”
沈高暢回:“媽高興就行,虧了就當(dāng)孝敬她了?!?/p>
鄭永安:“不是虧不虧的問題,是那些賬……算了,你當(dāng)我沒說?!?/p>
當(dāng)時我沒在意,現(xiàn)在想來,那聲“算了”里,藏著太多東西。
我翻出通訊錄,找到一個沒有備注的號碼。
那是鄭永安的電話,三年前存下的,一次家庭聚會上他遞給我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