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這刀,我趙蠻倉是動定了,誰來也攔不住!”
趙蠻倉的嗓子已經(jīng)喊劈了,聲音像砂紙磨過鐵銹,
眼珠子上全是縱橫交錯的紅血絲,
手里的那把剔骨尖刀在烈日下閃著讓人膽寒的白光。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刀起刀落的瞬間,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似荒唐、野蠻甚至絕望的決定,
竟然真的扭轉(zhuǎn)了乾坤,改寫了全村人的生死簿。
01
一九七九年的那個夏天,毒辣得讓人心里發(fā)慌,更讓人骨子里發(fā)寒。
太陽不像是個給人送暖的火球,倒像是個掛在天上永遠不落的通紅烙鐵,死死地燙著高坡村每一寸裸露的黃土。
自從剛過完年那會兒下了場雪,高坡村就再也沒見過哪怕一滴雨星子。
起初,莊稼漢們還抱著老皇歷,盼著“春雨貴如油”,每天天不亮就蹲在田埂上,瞇著眼往東邊瞅。
后來,天上的云彩像是被那個巨大的火爐子給燒化了一樣,無論早晚,頭頂永遠是一片慘白慘白的顏色,除了那個讓人絕望的太陽,什么都沒有。
井里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那打水的繩子接了一截又一截,最后都快把井底的石頭磨穿了。
等到進了六月,那已經(jīng)是能把人烤熟的季節(jié),村口那口養(yǎng)活了幾代人的老甜水井,打上來的已經(jīng)不是水,是一桶桶渾濁不堪的黃泥湯子。
那時候,我才剛滿十八歲,帶著一箱子書本和滿腦子的理想,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
現(xiàn)實給我的第一課,不是豐收的喜悅,而是生存的殘酷。
我親眼看見,村東頭那棵活了幾百年的老槐樹,葉子全都卷成了褐色的煙卷,手輕輕一搓,就碎成了黑灰,隨風(fēng)散了。
田里的玉米苗子,才勉強長到半尺高,就已經(jīng)枯黃得像是在地里插了一片片燒焦的干草,風(fēng)一吹,發(fā)出沙沙的死寂聲。
地徹底裂了,那一道道裂開的口子,寬得能塞進去一個成年人的拳頭,深得看不見底。
那就像是大地張開的一張張干癟的大嘴,在無聲地、凄厲地向著蒼天討水喝。
村里的氣氛,比這要命的天氣還要沉悶,還要壓抑。
生產(chǎn)隊長趙蠻倉,是個四十多歲的硬漢子,那是咱們高坡村的主心骨。
平日里,他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一腳踩下去能是一個坑,嗓門大得像個銅鐘,十里八鄉(xiāng)誰不服氣。
可這幾個月,蠻倉叔像是老了十歲,那挺拔的腰背明顯佝僂了下去,像是背著一座看不見的大山。
他的嘴唇上全是干裂翻起的血口子,一層疊一層,那雙曾經(jīng)精光四射的眼睛,如今深陷在眼窩里,透著一股子絕望后的瘋狂與偏執(zhí)。
那天中午,熱浪滾滾,空氣燙得吸進鼻孔里都覺得辣嗓子,肺管子像是著了火。
趙蠻倉讓記分員敲響了掛在樹上的那塊破鐵軌,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召集到了大隊部的院子里。
屋里屋外悶得像個巨大的蒸籠,幾十號大老爺們擠在一起,沒人有力氣講究,空氣里全是刺鼻的汗餿味、旱煙味,還有一股子因為缺水而散發(fā)出來的土腥味。
沒人說話,連咳嗽聲都顯得有氣無力。
大家伙蹲在墻根底下,或者是坐在發(fā)燙的石頭上,一個個耷拉著腦袋,像是待宰的羔羊。
趙蠻倉站在那張唯一的木桌子上,黑著一張臉,目光像兩把刀子,在每個人臉上狠狠地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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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啞巴了?還是都等死呢?”趙蠻倉啞著嗓子開了口,聲音干澀得難聽。
沒人吭聲,大家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甚至沒人愿意去接他的目光。
“河溝早干了,昨天我去看了,連淤泥都曬成了硬殼。”
“井水也沒了,今兒早起,李二嬸子去打水,把桶都摔爛了,也沒見著一滴水?!?/p>
趙蠻倉的聲音在微微發(fā)抖,那不是怕,那是急,是痛。
“再這么下去,不出半個月,咱們就不用在這開會了,都收拾收拾,準(zhǔn)備要把骨頭扔在逃荒的路上了?!?/p>
聽到“逃荒”兩個字,像是有一根針扎進了人群,引起了一陣騷動。
那是老一輩人心里最深、最痛的傷疤,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懼。
只要一提起這兩個字,大家就會想起賣兒賣女,想起路邊的餓殍,想起那種甚至沒有人格的日子。
“我不甘心!”趙蠻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灰塵四起。
“咱高坡村世世代代守在這,守著這幾百畝地,不能就在我趙蠻倉手里斷了根!”
“那能咋辦?老天爺不下雨,咱們還能上天去把龍王爺?shù)牟弊永兆?,逼著他吐水?”有人在人群里小聲嘀咕了一句,那是村里的二賴子,平時話多,這會兒也是一臉的灰敗。
趙蠻倉猛地抬起頭,眼神里透出一股讓人膽寒的狠勁,像是要把天捅個窟窿。
“勒不住,那咱就求!拿出血本,拿出最大的誠意求!”
大家伙都愣住了,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最大的誠意”到底是個啥。
趙蠻倉咬了咬早已不出血的嘴唇,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說道:“把飼養(yǎng)室那頭牛,老黑,宰了!用牛頭祭天,求雨!”
這話一出,就像是一顆炸雷扔進了平靜的水塘,屋子里頓時炸了鍋。
“啥?宰牛?”
“蠻倉,你瘋了吧!那可是老黑??!”
“那是咱村唯一的耕牛,是咱的命根子,明年開春種地全指望它拉犁呢,殺了它,明年咱吃啥?”
老黑,那是一頭正值壯年的大黑牛,也是村里的功勛牛。
在這個機械化還沒完全普及的窮山溝里,一頭好牛,那就是生產(chǎn)隊的半條命,頂?shù)蒙先齻€壯勞力。
尤其是這頭老黑,體格壯,力氣大,又通人性,脾氣還溫順,在村里兢兢業(yè)業(yè)干了快十年了。
多少次春耕,它累得口吐白沫也沒歇過腳;多少次拉莊稼,它跪在坡上把車?yán)先ァ?/p>
坐在角落里的根茂叔,像是屁股底下安了彈簧,“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根茂叔是飼養(yǎng)員,是個六十多歲的孤寡老人,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
他無兒無女,這十年,他和老黑吃住都在一個棚里,冬天怕牛凍著,他把自己的鋪蓋卷給牛蓋。
對他來說,老黑不是一頭牲口,那是他的兒子,是他黑夜里唯一的伴兒,是他的親人。
“趙蠻倉!你敢動老黑一根汗毛,我就一頭撞死在這屋里給你看!”根茂叔的聲音尖利刺耳,因為激動,渾身都在劇烈地哆嗦,手里的煙袋鍋子都掉在了地上。
趙蠻倉看著根茂叔,眼里的光閃爍了一下,那是愧疚,是不忍。
但很快,那種身為隊長的責(zé)任感和絕境中的瘋狂又重新占據(jù)了上風(fēng)。
“根茂叔,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是隊長,它是村里的財產(chǎn),我也舍不得??!”
趙蠻倉的語氣里帶著哭腔,那是一個漢子被逼到絕境的哀鳴。
“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下面坐著的這些人!”
“村里的娃娃們渴得連哭都哭不出眼淚了,嗓子都啞了!”
“村里的老人們,為了省口水給孫子喝,嘴都張不開了,舌頭都硬了!”
“牛重要,還是人命重要????你告訴我!”
“宰了它,肉分給大伙吃,能頂幾天餓,給大伙補補身子。牛頭供奉給龍王爺,求他老人家開開眼,賞咱們一條活路!”
“這是迷信!是造孽!是傷天害理!”根茂叔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死死拽住趙蠻倉的衣領(lǐng),那雙干枯的手像是鷹爪一樣。
“迷信?”趙蠻倉慘笑一聲,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根茂叔,到了這個時候,哪怕是有一根稻草飄過來,我也得當(dāng)成金條抓著!”
“什么辦法都試過了,求也求了,拜也拜了,井也淘了,還有法子嗎?”
“我想好了,一切罪過,殺生的罪,迷信的罪,算我趙蠻倉一個人的!”
“哪怕下了地獄,下油鍋炸我一個人,只要能給村里換來一場雨,救活這幾百口子,我認(rèn)了!”
趙蠻倉猛地推開根茂叔,力氣大得讓老人踉蹌了好幾步。
他跳下桌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背影決絕而悲壯。
“跟我去牛棚!誰攔著,就是跟我趙蠻倉過不去,就是跟全村人的命過不去!”
幾個壯實的后生,互相對視了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人被逼到了絕路上,理智往往是最先被拋棄的東西。
在這個時候,饑餓和干渴,能把人變成狼,能把人性里最原始的求生欲無限放大。
我跟在人群后面,心里突突直跳,像是揣了只兔子。
我也舍不得老黑。
小時候,我還騎在老黑的背上放過風(fēng)箏,它穩(wěn)穩(wěn)地走著,生怕把我摔下來。
可看著前面那些干瘦如柴的背影,看著路邊那些已經(jīng)枯死的莊稼,我也迷茫了,動搖了。
這天,是真的要把人往死里逼啊,不做點什么,大家心里那個弦就要斷了。
路過村口那座破敗的龍王廟時,我看見廟門半掩,里面的泥像灰撲撲的,蛛網(wǎng)密布。
從來沒有什么神仙顯靈,祖祖輩輩都在這土里刨食,看天吃飯。
可今天,全村人都要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場血腥的、原始的祭祀上。
這不僅是求雨,更像是一種絕望中的宣泄,一種向老天爺發(fā)出的最后通牒。
趙蠻倉走在最前面,腳步沉重得像是在跺地,每一步都揚起一陣黃土。
我知道,他的心里比誰都苦,比誰都難受。
他是隊長,這全村百十口人的生死,像大山一樣壓在他肩膀上,壓得他喘不過氣。
如果宰了牛還不下雨,他就是高坡村千古的罪人,萬死難辭其咎,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可他不敢停,也不能停,他必須給絕望的村民找一個出口。
太陽依舊毒辣,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曬得縮成了一團黑墨,像是鬼魅一般。
我們就這樣,一步步走向了那個充滿了悲劇色彩的牛棚。
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黃土,迷了人的眼,沙沙作響。
好像連風(fēng)都在嗚咽,在替那頭即將赴死的啞巴畜生哭泣。
02
飼養(yǎng)室孤零零地立在村子的最西頭。
那是幾間破舊的土坯房,房頂上的茅草都曬炸了毛,平時這里是村里男人們聊閑話的中心。
可今天,這里靜得可怕,連空氣都像是凝固了。
根茂叔畢竟年紀(jì)大了,剛才那一下摔得不輕,但他還是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在最前面。
他像是一陣瘋風(fēng),搶在趙蠻倉之前撲到了牛棚門口。
他張開那雙干枯的雙臂,像是一只護著崽子的老母雞,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死死堵住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
“我看你們誰敢進!趙蠻倉,你想進去,就先從我尸體上跨過去!要想殺老黑,先殺了我!”
根茂叔的頭發(fā)亂蓬蓬的,滿臉淚水和鼻涕混合在一起,糊了一臉,看著讓人心酸又心疼。
趙蠻倉停下腳步,身后的幾百號村民們也停了下來,黑壓壓的一片。
大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誰也不忍心真對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動粗。
就在這時候,牛棚里,傳出了一聲低沉、沙啞的“哞”叫聲。
那是老黑的聲音。
也許是聽到了外面嘈雜的人聲,也許是敏銳地感覺到了那股逼人的殺氣。
老黑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凄涼,透著一股子無奈和哀傷。
“根茂叔,你讓開?!壁w蠻倉的聲音很低,壓抑著極大的痛苦,但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我不讓!我不讓!蠻倉,你糊涂啊!”根茂叔哭喊著,聲音嘶啞,“這老黑幫咱村干了多少活?你怎么能這么狠心?”
“你想想前年秋收,那一車玉米陷在溝里,是老黑跪在地上硬給拉上來的!它的膝蓋都磨爛了??!”
“它前兩天都不吃不喝了,這幾天突然有了精神,眼睛也亮了,說不定是吉兆??!說不定老天爺要給咱降福了!”
“那是回光返照!”趙蠻倉紅著眼睛吼道,打斷了根茂叔的幻想。
“再不殺,等它渴死了,血都干了,肉都臭了,還怎么祭天?還怎么求雨?”
“來兩個人,把根茂叔給我拉開!別讓他傷著!”趙蠻倉狠下心,下了命令。
兩個壯小伙子低著頭,一臉的為難,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
“叔,對不住了,為了村里,為了大伙,您別犟了?!?/p>
“叔,我爹都在床上躺了三天沒喝水了,您就當(dāng)行行好吧。”
他們一邊說著賠罪的話,一邊一左一右,像是架小雞一樣架起了根茂叔。
根茂叔拼命掙扎,那干瘦的雙腿在空中亂蹬,鞋都蹬掉了一只。
“喪良心?。∧銈冞@是喪良心??!”
“老黑它通人性??!它不是畜生啊!你們殺它會遭報應(yīng)的!”
老人的哭喊聲凄厲無比,刺痛了每一個人的耳膜,不少心軟的婦女都背過身去,偷偷用衣角抹眼淚。
但更多的人,眼里的光是麻木的,是渴望的。
那是對水的渴望,對肉的渴望。
趙蠻倉咬著牙,腮幫子鼓得老高,甚至能聽見牙齒咬合的咯咯聲。
他不再看根茂叔,一低頭,大步跨進了那個昏暗的牛棚。
牛棚里光線很暗,只有幾束光從房頂?shù)钠贫蠢锷溥M來,照著飛舞的塵埃。
空氣中彌漫著干草的霉味和牲畜身上那種特殊的、讓人安心的氣味。
老黑被拴在一根粗大的木樁上。
幾個月的超級大旱,加上草料短缺,讓這頭曾經(jīng)壯碩得像座小山似的大黑牛,如今瘦得皮包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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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根根肋骨,像是一排排突兀的搓衣板,支棱在它的身上,看著讓人心里發(fā)緊。
它的眼窩深陷,原本油光水滑的毛色,也失去了光澤,變得像枯草一樣灰撲撲的,還打了結(jié)。
看見趙蠻倉手里提著明晃晃的尖刀進來,老黑并沒有像普通牲口那樣驚慌亂撞。
它只是靜靜地站著,微微側(cè)過頭。
那雙大得驚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趙蠻倉,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讓人看不懂的平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借著那一束光,我看見老黑的眼睛里,竟然含著一汪亮晶晶的東西。
那是淚。
動物是有靈性的,尤其是這種干了一輩子活、跟人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牛。
它知道,它的日子到了,它的主人要拿它去換命了。
趙蠻倉走到老黑面前,腳步頓了一下,手里那把殺氣騰騰的刀,竟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伸出一只粗糙、布滿老繭的大手,在老黑的鼻梁上輕輕摸了一把,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夸它干活好的時候一樣。
“老伙計,別怪我?!壁w蠻倉低聲喃喃自語,聲音哽咽。
“這世道,人都要活不下去了,你也別跟著遭罪了?!?/p>
“你走了,把血借給我,要真能求來雨,全村人都給你磕頭,我給你立碑。”
老黑溫順地低下了頭,伸出那條粗糙的、布滿倒刺的舌頭,輕輕舔了舔趙蠻倉的手背。
濕潤,溫暖,帶著生命的觸感。
那一瞬間,趙蠻倉這個鐵打的漢子,眼圈瞬間紅透了,一滴渾濁的淚砸在地上。
但他很快深吸一口氣,猛地轉(zhuǎn)過身,大吼一聲:“牽走!”
有人進來解開了韁繩。
老黑被牽出了牛棚。
外面的陽光太烈,刺得它瞇起了眼,身體晃了一下。
它步履蹣跚,每走一步,蹄子都在地上拖出一條印子,顯得那么沉重,那么艱難。
隊伍浩浩蕩蕩地往村子中央的打谷場走去。
打谷場地勢平坦,平日里是曬糧食的地方,現(xiàn)在卻成了決定生死的刑場。
那里早就堆好了一堆干柴,前面擺著一張破舊的、漆皮剝落的方桌,充當(dāng)供桌。
這就是趙蠻倉準(zhǔn)備的“祭壇”。
簡陋,荒唐,透著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愚昧與莊重交織的怪誕感。
老黑被拴在了打谷場中間那個用來碾莊稼的大石碾子上。
全村老少爺們,幾百號人,圍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一圈,黑壓壓的像是烏云壓境。
沒有孩子嬉鬧的聲音,連往日里最調(diào)皮的幾個搗蛋鬼,此刻也被大人捂住了嘴,嚇得大氣不敢出。
趙蠻倉走上前來,把手里的尖刀在鞋底上狠狠蹭了幾下,“噌噌”作響。
他光著膀子,露出了黝黑精瘦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汗水順著胸膛流下。
“鄉(xiāng)親們!”
趙蠻倉站在供桌前,雙手抱拳,對著灰白死寂的天空高高舉起。
“今天,咱們高坡村,宰殺神牛,祭拜蒼天!”
“只求龍王爺開恩,賜咱們一口活命水!給咱們一條生路!”
說完,他端起一碗珍藏了很久的、渾濁的白酒,猛地潑在了地上。
“滋——”酒水落地,瞬間被干渴滾燙的土地吸干,連個濕印子都沒留下,仿佛地底真有惡鬼在吞噬一切。
根茂叔被人死死按在人群外圍,但他還在用已經(jīng)完全啞了的嗓子嘶喊著:“不能殺……不能殺啊……那是命啊……”
可是,在那股群體性的狂熱和即將崩潰的絕望面前,一個老人的理智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像是一片落葉飄進了洪流。
甚至有人開始覺得,根茂叔這么阻攔,是在壞大家的好事,是在阻擋求雨,是在斷大家的生路。
幾雙憤怒、充血的眼睛瞪向了根茂叔,示意讓他閉嘴。
人餓極了,渴極了,就會尋找替罪羊,也會瘋狂地抓住任何一根看似救命的稻草。
現(xiàn)在,這頭牛,就是全村人唯一的稻草。
趙蠻倉來到了老黑身邊。
老黑四條腿顫抖著,突然慢慢地跪了下去。
它不是被人按下的,是自己跪下的,像是在配合這場儀式,又像是在向大地告別。
它昂著頭,看著天,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悲鳴:“哞——”
這聲音蒼涼悲壯,在大旱的荒原上久久回蕩,穿透了每一個人的心肺,讓人心里發(fā)顫,頭皮發(fā)麻。
趙蠻倉深吸了一口氣,手里的刀高高舉起。
陽光照在刀刃上,折射出一道刺眼、冰冷的死亡光芒。
“老伙計,上路吧!下輩子投胎個好人家,別做牛了!”
只見寒光一閃,一股鮮血飛濺而出。
老黑龐大的身軀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然后像是一堵墻塌了一樣,重重地倒在了塵土里。
那一震,震得腳下的地都抖了一下。
那雙大眼睛還睜著,眼角的淚水混著血水,緩緩流進了干裂的土縫中,瞬間消失不見。
人群里發(fā)出了一陣壓抑的、復(fù)雜的驚呼聲,隨即又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在高溫下彌漫開來。
在饑餓的年代,這股血腥味不僅讓人感到恐懼,更勾起了人們心底最原始、最貪婪的欲望——對食物的渴望。
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見過葷腥的村民們,聞著這味兒,喉結(jié)開始不由自主地上下滾動,眼神變得綠油油的。
趙蠻倉沒有停手。
他滿臉是血,像個剛從修羅場上下來的殺神。
“趁熱!剖開取心肝,敬獻龍王!”
他嘶吼著,聲音已經(jīng)不像是人聲。
手里的刀再次落下,手法熟練得讓人心驚。
作為隊長,也作為村里的一把好手,趙蠻倉的剝牛手藝是一絕,閉著眼都能把骨肉分離。
即使在這樣癲狂的狀態(tài)下,他的刀法依然精準(zhǔn)無比。
厚重的牛皮被剝開,露出了里面的肉和內(nèi)臟。
“都別動!這是祭品,誰敢搶我就剁了誰的手!”趙蠻倉厲聲警告著那幾個蠢蠢欲動、想要上來分肉的后生。
他要親自把牛胃和心肝掏出來,擺在供桌上。
這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也是“祭天”最核心的儀式,講究的是一口熱乎氣。
沒有人知道,就在這把刀切開牛肚的那一瞬間,整個高坡村的命運,即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逆轉(zhuǎn)。
所有人都以為會看到一堆并未消化的干草,或者是一顆鮮紅還在跳動的心臟。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卻徹底超出了所有人的認(rèn)知,甚至超出了常理。
這一刀,不僅僅是剖開了牛肚,更是剖開了一個關(guān)乎幾百人生死的驚天秘密。
03
趙蠻倉此時已經(jīng)顧不上擦臉上的汗和血,整個人像是個血葫蘆。
他半跪在龐大的牛尸旁,不顧滾燙的地面,雙手深深探入老黑溫?zé)岬母骨弧?/p>
那是對生命的褻瀆,也是對生存的渴望,兩種極端的情緒在他身上交織,讓他看起來既猙獰又可憐。
我也忍不住擠到了前排,瞪大了眼睛看著,心臟跳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周圍的村民們也都屏住了呼吸,伸長了脖子,像是一群被無形繩索牽引的木偶,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趙蠻倉的那雙手上。
趙蠻倉的手抓住了巨大的牛胃。
按照農(nóng)村的習(xí)俗,這里面的東西最臟,但有些迷信的老人說,牛吃百草,肚里有靈氣,尤其是祭天,要看肚里的成色。
他要當(dāng)眾把牛胃切開,看看老黑臨走前都吃了啥,這也是一種占卜。
就在趙蠻倉手里的尖刀剛剛劃破牛胃外壁的一瞬間。
“滋啦”一聲輕響,那是利刃割破軟組織的聲響。
刀鋒似乎碰到了一層堅韌的阻礙,并不像是全是草料那么松軟。
趙蠻倉用力往下一劃,本想掏出些草料來展示給眾人。
可是,并沒有預(yù)想中那些發(fā)黃枯萎、帶著酸臭味的爛草根。
只聽得“咕咚”一聲沉悶、怪異的動靜,像是什么重物撞擊在了一起。
緊接著,一個圓滾滾、黑乎乎、足有拳頭大小的東西,順著被剖開的大口子,猛地滾落了出來!
那東西沾著胃里的粘液,沉甸甸的,在滿是塵土的打谷場上滾了兩圈,發(fā)出“咚、咚”的聲音,恰好停在了不遠處跪著的根茂叔腳邊。
全場瞬間死寂,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那是什么?
有人忍不住驚呼:“牛黃!是牛黃!這么大個兒!”
人群轟地一下亂了。
要知道,天然牛黃那是比金子還貴的中藥,那是寶貝??!
要真這么大一顆,全村拿到城里去賣了,換回來的糧食夠全村人吃一整年的白面饅頭了!
趙蠻倉也愣住了,舉著帶血的手僵在半空,腦子里一片空白。
但是,根茂叔卻沒有像看到寶貝那樣驚喜,也沒去搶那所謂的“財富”。
他顫顫巍巍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腳邊那個黑乎乎的球狀物。
他伸出手,那雙顫抖的手甚至抓不穩(wěn)那個東西。
但他還是抓起來了,全然不顧上面的腥臭和血污,甚至把它湊到了眼前。
然后,他像是瘋了一樣,用衣袖拼命擦拭那上面的粘液,越擦越快,越擦越用力。
“不是牛黃……這根本不是牛黃……”
根茂叔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大,帶著顫音。
隨后,他猛地抬起頭,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狂笑,那笑聲里帶著淚,帶著血。
“哈哈哈哈!有救了!咱高坡村有救了!真的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