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香檳玫瑰,是我跑了三家花店才挑中的。
十一朵,代表一心一意。
我想象過她驚訝捂嘴的模樣,或許會紅了眼眶,撲進我懷里。
七周年了,婚姻像件舊毛衣,溫暖但難免起些毛球,我想用這趟驚喜旅行,將它熨帖平整。
飛機降落S市時,暮色四合。我按她兩周前視頻時隨口提到的“公司協(xié)議酒店”地址尋去。心中揣著隱秘的雀躍,像個懷揣糖果等待嚇人一跳的孩子。
旋轉(zhuǎn)門將我與外界的喧囂隔開。
水晶燈的光柔和得不真實。
然后我就看見了他們。
我的妻子趙思雨,穿著我未見過的米色風(fēng)衣,身姿依然纖柔。
一個身著剪裁精良西裝的男人,手臂自然地環(huán)過她的肩膀,微微低頭,嘴唇幾乎貼近她的耳廓,姿態(tài)親昵熟稔。
她似乎沒有抗拒,側(cè)臉在燈光下,是我許久未見的、放松甚至略帶依賴的神情。
血液仿佛瞬間凍住,又在下一秒轟然沖上頭頂。
手中玫瑰的包裝紙,被我無意識地捏得沙沙作響。
行李箱的輪子卡在地毯縫里,動彈不得。
我像個蹩腳的觀眾,闖入了一場主角不知情的默劇。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每一下都帶著鈍痛。
可就在那男人摟著她,即將走向電梯間的剎那,不知哪來的力氣,或者說是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驅(qū)使我邁開了腳步。
我拖著箱子,拿著那束可笑的玫瑰,徑直走到他們面前。
她抬頭看見我,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瞳孔驟然放大,像是見了鬼。那男人也停下腳步,目光銳利地投向我,帶著審視與不悅。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甚至還努力扯出一個笑容。
我將花束遞到她面前,眼睛卻看向那個男人,一字一句,清晰地問:“思雨,紀念日快樂。
這花……要不要也送你男朋友一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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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結(jié)婚七周年紀念日,就在下周五。
日歷上的紅圈,是兩個月前趙思雨出差那天我畫上去的。
那時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隨口說:“這次項目挺重要,周期可能長點,估計得忙到紀念日前后了。”
我遞給她一瓶維生素,叮囑按時吃。
她接過,塞進箱角,拉上拉鏈的動作有些急。
“知道啦,傅大夫。”語氣里帶著慣常的、微微的不耐煩。
我笑了笑,沒再說話。
她是在一家頗有名氣的生物科技公司做項目主管。這兩年,出差變得頻繁,短則一周,長則半月。但像這次,明確說要接近兩個月的,還是頭一回。
頭半個月,每天還能通個電話。
她聲音里透著疲憊,說實驗數(shù)據(jù)龐雜,會議一個接一個。
我讓她注意休息,她說好。
后來,通話時間越來越短,常常是我說三五句,她那邊就傳來催促聲,只好匆匆掛斷。
視頻請求,十次有八次被按掉。
剩下兩次接通,畫面里的她總是穿著睡衣,頭發(fā)微濕,背景是千篇一律的酒店房間墻壁。
說不了幾句,她就揉著太陽穴說頭疼,想早點睡。
家里安靜得出奇。以前她在家,總愛在客廳開著電視當背景音,現(xiàn)在只剩下冰箱運行的嗡嗡聲。陽臺她養(yǎng)的多肉,有些蔫了,我記起來就去澆點水。
上周六,我媽宋金鳳過來送自己包的餃子。飯桌上,她狀似無意地提起:“思雨這次出差,去得可真久。你們最近……沒什么事吧?”
我夾餃子的筷子頓了頓,“能有什么事?她工作忙?!?/p>
“忙歸忙,電話總得多打打?!蔽覌屍澄乙谎郏捌吣炅耍堑揽矁?。兩人不常在一起,感情容易淡。你得多上心?!?/strong>
我含糊應(yīng)著,心里卻像被針輕輕扎了一下。
有些東西,確實在變淡。
不是激烈的爭吵,而是一種無聲的疏離,像春日河面的薄冰,看著還在,踩上去卻咯吱作響。
昨晚,我試圖給她打個視頻。響了很久,終于接通。畫面晃動得厲害,背景似乎是在某個嘈雜的走廊。
“怎么了?我剛開完會?!彼哪槼霈F(xiàn)在鏡頭里,妝容精致,但眉眼間倦色很深。
“沒什么,就想看看你。吃晚飯了嗎?”
“還沒,一會兒和同事隨便吃點。這邊事情太多……”她語速很快,眼神時不時飄向屏幕外。
“思雨,”我打斷她,“下周五,是我們結(jié)婚七周年。”
她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恍然又歉意的表情:“啊,看我這記性!忙暈了頭。老公,對不起啊,項目正在關(guān)鍵期,我可能……真的回不去。”
我的心慢慢沉下去,但語氣還是維持著平穩(wěn):“沒關(guān)系,工作要緊。等你回來補過?!?/p>
她似乎松了口氣,又敷衍地說了兩句,便以“同事在催”為由掛了視頻。屏幕黑掉,映出我自己沒什么表情的臉。
我坐在沙發(fā)上,很久沒動。
客廳墻上掛著的婚紗照,照片里的我們笑得毫無陰霾。
趙思雨的眼睛彎成月牙,緊緊挽著我的手臂。
那時我剛博士畢業(yè)進入醫(yī)院,她碩士畢業(yè)順利入職,我們對未來充滿笨拙卻真誠的憧憬。
七年。都說七年之癢。我曾嗤之以鼻,覺得那是愛情不夠堅定的托詞。如今,一種細密的不安,卻像藤蔓一樣,悄無聲息地爬滿了心底。
我拿起手機,點開航空公司的APP。
S市的航班信息跳了出來。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瘋長——或許,我不該再這樣被動地等待。
或許,我應(yīng)該做點什么,去抓住那些正在流逝的溫度。
哪怕,只是為了證明,那藤蔓只是我的錯覺。
02
我把我的不安,說給了周凱聽。他是我醫(yī)學(xué)院同學(xué),現(xiàn)在在同一家醫(yī)院不同科室,是我最鐵的哥們。
醫(yī)院食堂嘈雜,周凱聽完,啃了一口雞腿,含糊不清地說:“傅燁偉,不是我說你,你這純粹是閑的。
趙思雨那工作性質(zhì)你又不是不知道,前沿科技公司,競爭多激烈,項目攻堅期忙到腳不沾地太正常了?!?/p>
“可是她連視頻都很少接,”我戳著盤子里的米飯,“說話也總是匆匆忙忙?!?/p>
“人家在那邊拼事業(yè),壓力山大,說不定正為某個數(shù)據(jù)焦頭爛額呢,哪有心情天天跟你風(fēng)花雪月視頻?”周凱不以為然,“你這叫婚后焦慮,典型癥狀就是疑神疑鬼。
聽我的,買份貴重禮物,紀念日快遞過去,再說點甜言蜜語,比什么都強?!?/p>
道理我都懂,可心里的疙瘩并未消除。
晚上回到家,鬼使神差地,我打開了書柜底層那個有些年頭的餅干盒。
里面收著我們戀愛到結(jié)婚初期的照片、電影票根、景點門票之類的小玩意兒。
照片上的趙思雨,笑容鮮活明亮,看向鏡頭——或者說,看向掌鏡的我時,眼睛里是有光的。
我們一起擠在臟攤吃麻辣燙,她被辣得吐舌頭;我博士答辯通過那天,她跳起來摟住我的脖子,笑得比我還開心;婚禮上,她哭花了妝,卻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
我一張張翻看,胸腔里彌漫開一種溫?zé)岬乃岢?。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之間那種毫無保留的分享和依賴,漸漸變成了客氣周全的匯報與回避?
手機震動,是趙思雨發(fā)來的微信:“剛回酒店,累癱了。你睡了嗎?”
很平常的問候,卻是在晚上十一點半。我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周凱的話在耳邊回響,但那些照片帶來的沖動更加強烈。
不。我不想只是寄一份冷冰冰的禮物。我要去見她。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帶著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溫度,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壓抑。
我點開購票軟件,查看著前往S市的航班。
紀念日前一天下午有個航班,時間很合適。
我又搜索了S市幾家不錯的餐廳,預(yù)訂了靠窗能看到江景的位置。
最后,是酒店。
我記得她上次視頻時,背景里隱約有酒店logo的一角,還有她抱怨過一句“這次協(xié)議酒店離實驗中心遠,天天打車”。
憑借模糊的記憶和關(guān)鍵詞搜索,我鎖定了幾家可能的酒店。
心臟在寂靜的夜里怦怦跳得厲害,混合著一種久違的興奮和一絲冒險的忐忑。
我在微信上回復(fù)她:“還沒,剛在看書。
你也早點休息,別太拼?!闭Z氣平常,一如往日。
關(guān)掉手機,我走到窗前。
城市燈火闌珊。
我想象著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驚愕又驚喜的表情。
或許,我們真的只是太忙了,忙得忘了如何相愛。
這次驚喜,就是按下那個重啟鍵。
我需要這個驚喜。或許,她也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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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飛機穿過云層,舷窗外是耀眼得刺目的陽光。
我靠著椅背,手里攥著一個小巧的首飾盒,里面是一條精致的鎖骨鏈,吊墜是她喜歡的星辰形狀。
兩個月的“加班出差”,這條鏈子,算是我一點補償,也是我的一點試探。
S市空氣潮濕悶熱,與我所居的北方干燥秋意截然不同。
打車前往市區(qū)時,我再次核對了幾家目標酒店的名字和地址。
司機很健談,聽說我是來給妻子驚喜的,笑著說了句“真浪漫”,我卻莫名有些心慌。
第一家酒店,前臺查詢后禮貌地告知我,沒有一位叫趙思雨的女士入住。我道謝離開,心中的篤定開始松動。
第二家,同樣沒有。
汗水浸濕了襯衫的后背。
我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看著第三家酒店——也是我最懷疑的那家,極具現(xiàn)代感的大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就是這里了,上次視頻背景墻的紋理,和這家酒店官網(wǎng)圖片很像。
深吸一口氣,我拖著行李箱走進大堂。
冷氣撲面而來,混合著淡淡的香氛。
前臺人多,需要排隊。
等待間隙,我環(huán)顧四周。
大堂寬敞奢華,一側(cè)是安靜的咖啡廳,零星坐著幾位客人。
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忽然,像被什么燙了一下,倏地定住。
咖啡廳靠里臨窗的位置,坐著一個女人。
米色風(fēng)衣搭在椅背,穿著剪裁得體的淺灰色西裝套裙,側(cè)對著我的方向,正微微低頭攪動著咖啡。
那側(cè)臉的線條,脖頸的角度,以及低頭時耳畔滑落幾縷發(fā)絲的熟悉感……
是思雨?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識往前挪了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這時,一個侍應(yīng)生端著托盤走過,短暫擋住了我的視線。
等侍應(yīng)生過去,那女人似乎接起了電話,站起身,拿起風(fēng)衣,朝著與我相反方向的酒店內(nèi)部通道走去。
背影纖秀,步速很快。
是她嗎?還是僅僅因為極度渴望而產(chǎn)生的錯覺?那身干練的裝束,與我記憶中她出差常穿的休閑服飾不太一樣。
“先生,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前臺小姐的聲音喚回我的思緒。
我急忙上前,報出趙思雨的名字和身份證號,手心有些出汗。
前臺小姐在電腦上操作片刻,抬起頭,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歉意:“抱歉先生,系統(tǒng)里沒有查到這位客人的入住信息。您是不是記錯了酒店?”
沒有?怎么可能?我明明……那股心慌瞬間放大成巨大的空洞。她為什么要給我一個錯誤的酒店信息?或者,她根本就沒住酒店?
“您確定嗎?會不會是用其他證件登記的?或者公司統(tǒng)一預(yù)訂的?”我不甘心地追問。
“公司協(xié)議預(yù)訂我們這里也有記錄,確實沒有這位客人。”前臺小姐的語氣依舊禮貌,但眼神里已透出些許疑惑。
我道了謝,腳步有些虛浮地退開。站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時不知該何去何從。那個驚鴻一瞥的側(cè)影,此刻更像一個飄渺的幻影。她到底在哪里?
猶豫片刻,我決定去她剛才離開的方向看看。
那是通往酒店客房電梯間和內(nèi)部設(shè)施的方向。
走廊安靜,鋪著厚厚的地毯,腳步聲被吸收殆盡。
我像個無頭蒼蠅,慢慢走著,目光掃過每一個可能的方向。
一無所獲。
難道真是我看錯了?疲憊和沮喪涌了上來。
我轉(zhuǎn)身,打算先在大堂休息區(qū)坐下,再想辦法聯(lián)系她——雖然我知道,此刻打電話過去,一切“驚喜”就前功盡棄。
就在我往回走,經(jīng)過連接大堂與花園的玻璃長廊時,余光忽然瞥見花園涼亭里,似乎有兩個身影。其中一個,那米色風(fēng)衣……
04
玻璃長廊外,酒店花園小巧而精致。假山流水,綠植掩映。夕陽的余暉給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涼亭里,面對面坐著兩個人。那個穿著米色風(fēng)衣的女人,此刻正對著我的方向。雖然隔著一段距離,還有植物枝葉的遮擋,但我能看清她的臉。
是趙思雨。確鑿無疑。
她臉上化著比我視頻里所見更精致的妝容,頭發(fā)也打理得一絲不茍。只是眉頭微蹙,雙手握著面前的白色咖啡杯,指尖有些發(fā)白。她對面坐著一個男人。
男人背對著我,只能看到挺拔的肩背和梳理得整齊的短發(fā),穿著深色的休閑西裝。從坐姿看,氣質(zhì)沉穩(wěn)。
他們似乎在交談。
趙思雨的嘴唇開合,語速不快,神情里有種我許久未見的嚴肅,甚至可以說是凝重。
男人偶爾點頭,大部分時間只是靜靜聽著。
兩人之間,并沒有任何親昵的舉動,保持著適當?shù)纳缃痪嚯x。
可不知道為什么,那種氛圍讓我極不舒服。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熟稔與……緊密?仿佛他們正在討論一件非常重要、且只屬于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
趙思雨在我面前,已經(jīng)很久沒有露出過如此專注投入,卻又隱隱透著焦慮的神情了。
她不是應(yīng)該在公司忙項目嗎?為什么會和一個陌生男人,在酒店花園里“喝咖啡”?公司同事?客戶?
我躲在廊柱后,心臟在胸腔里沉沉地跳。
原本計劃中驚喜重逢的雀躍,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窺探感,以及不斷下沉的預(yù)感。
我像個卑劣的竊聽者,窺視著妻子不為人知的一面。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似乎說完了什么,趙思雨低下頭,久久沒有回應(yīng)。
男人站起身,很自然地伸手,似乎想拍一下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但手在半空中頓了頓,又收了回去。
然后,他也轉(zhuǎn)身,朝著花園另一個出口的方向走去。
我終于看到了他的正臉。
大概四十歲上下,五官端正,鼻梁很挺,眼神深邃,有種經(jīng)過歲月沉淀的穩(wěn)重和銳利。
他經(jīng)過我藏身的廊柱附近時,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我趕緊往后縮了縮。
他沒有停留,步履從容地離開了。
涼亭里,趙思雨依舊獨自坐著,望著面前早已冷卻的咖啡,一動不動。
夕陽的最后一絲光暈落在她臉上,勾勒出疲憊而脆弱的輪廓。
那一刻,她看起來如此遙遠,又如此陌生。
我想沖出去,問她那個人是誰,你們在談什么。可雙腳像被釘在原地。質(zhì)問一旦出口,“驚喜”就變成了“查崗”,信任的薄冰可能徹底碎裂。
最終,我只是看著她又坐了大約五分鐘,然后起身,拿起風(fēng)衣,也朝著酒店主樓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漸濃的暮色里,顯得單薄而孤單。
我沒有跟上去。
我需要冷靜一下。
也許,真的只是工作上的重要伙伴?也許,那個男人是她公司聘請的顧問或合作方?我努力為眼前所見尋找合理的解釋,但心底的疑云,卻越積越厚,沉甸甸地壓著。
我拖著行李箱,慢慢走回酒店大堂。在咖啡廳,剛才趙思雨坐過的位置附近,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點了一杯冰水,我需要理清思緒。
那個男人的臉,在我腦海中反復(fù)浮現(xiàn)。
我確定我不認識他,但隱約又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或者見過類似氣質(zhì)的人。
是在思雨公司的年會照片里?還是某次她提起過的合作伙伴?
毫無頭緒。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酒店華燈初上。我決定,今晚就住在這家酒店。既然她出現(xiàn)在這里,即便不是住客,也必然與這里有某種聯(lián)系。
辦理入住時,我特意要了一間中高樓層的房間。拿到房卡,我拖著箱子走向電梯。電梯門即將關(guān)閉的剎那,一只手伸了進來。門重新打開。
外面站著的,是趙思雨。她顯然也準備上樓,低頭看著手機,眉頭緊鎖。直到電梯門完全打開,她才抬頭。
四目相對。
她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嘴唇微張,眼睛里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慌亂?甚至,有一絲驚恐?
“燁……燁偉?”她的聲音干澀,“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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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電梯狹窄的空間里,空氣仿佛凝固了。燈光慘白,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她手里拎著一個文件袋,手指攥得很緊,指節(jié)凸出。
我壓下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努力讓表情顯得自然,甚至擠出一絲笑容:“驚喜嗎?明天是我們七周年紀念日,我來給你個驚喜?!?/p>
“驚……驚喜?”她重復(fù)著,眼神飄忽,不敢與我對視,飛快地掃了一眼電梯按鈕面板——她按的樓層是18層,行政樓層。我的房間在12層。
“是啊,”我晃了晃手里的行李箱,“剛下飛機。
本來想去你之前說的酒店找你,結(jié)果沒查到,就隨便找了這家先住下。
沒想到這么巧。”我刻意加重了“巧合”兩個字。
她似乎松了口氣,但肩膀依然緊繃?!疤蝗涣?。你怎么不提前告訴我?”
“告訴你還叫驚喜嗎?”我盯著她,“你住這里?還是來辦事?”我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文件袋上。
“啊……對,來見個客戶,談點事情?!彼Z速很快,顯然在掩飾什么,“就快談完了。你房間號多少?我一會兒去找你?!?/p>
“1207?!蔽艺f,“你客戶也住這酒店?在18樓?”
她含糊地“嗯”了一聲,恰好電梯到了12樓?!拔业搅恕D阆让Γν赀^來?!蔽依渥幼叱鋈ィD(zhuǎn)身看著她。
電梯門緩緩合上,她站在里面,臉色依舊蒼白,對我勉強笑了笑,抬手揮了揮。門徹底關(guān)閉,金屬表面映出我自己陰沉不定的臉。
她沒有按開門,電梯繼續(xù)上行。
我站在1207房間門口,卻沒有立刻刷卡進去。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混合著被欺騙的憤怒、窺見秘密的寒意,以及一絲不肯死心的僥幸。
也許,真的只是見客戶呢?那個花園里的男人,就是客戶?
不。她的反應(yīng)太反常了。那不是驚喜該有的樣子,那是驚嚇,是秘密被撞破的倉皇。
我盯著電梯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它停在了18樓。
行政樓層。
我在原地站了幾分鐘,然后轉(zhuǎn)身走向安全通道。
一步兩級臺階,快速向上爬去。
六層樓,我爬得有些氣喘,但腳步不停。
推開18樓安全通道的門,走廊鋪著更厚實的地毯,更加安靜。
我小心翼翼走出去,目光掃過一間間房門。
不知道她在哪個房間。
我放輕腳步,慢慢走著,側(cè)耳傾聽。
大多數(shù)房間都寂靜無聲。
走到走廊中段時,隱約聽見某個房間里傳出說話聲,聲音不大,隔著門板聽不真切。
我屏住呼吸,靠近那扇門(1806)。
聲音似乎停了。
我正準備把耳朵貼得更近些,里面忽然傳來一聲稍微提高的音量,是趙思雨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和焦灼:“……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今天差點就發(fā)現(xiàn)了!我不能再把你卷進來……”
接著是一個低沉的男聲,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但語氣似乎是在安撫。
然后又是趙思雨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怕……我真的好怕……萬一他出事……”
“他”是誰?是我嗎?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竄起。
男聲又說了幾句,聲音壓得更低。
隨后,里面?zhèn)鱽磔p微的腳步聲,像是有人走到門邊。
我嚇了一跳,趕緊轉(zhuǎn)身,快步走向走廊盡頭的窗邊,假裝在看外面的夜景。
1806的房門打開了。
那個在花園里見過的男人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
他帶上門,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門口,對著門內(nèi)又低聲說了句什么,才轉(zhuǎn)身朝電梯間走去。
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再次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種洞察般的銳利,微微頷首示意。
我僵硬地點頭回禮。
等他進了電梯,我才慢慢走回1806房門口。里面靜悄悄的。我抬起手,想敲門,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質(zhì)問?攤牌?然后呢?
就在我猶豫的瞬間,房間里傳來隱約的、壓抑的啜泣聲。
是趙思雨在哭。
那哭聲像細密的針,扎在我心上。
她在怕什么?為什么哭?那個男人到底是誰?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無數(shù)疑問和糟糕的猜測在腦中沖撞。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到一陣無力。
原本精心策劃的驚喜之旅,變成了一場荒誕而痛苦的諜戰(zhàn)戲。
而我,這個自以為是的“驚喜制造者”,成了舞臺上最可笑也最可悲的角色。
我沒有敲門。我像個敗兵,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回了12樓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一片漆黑。
我沒有開燈,直接癱坐在沙發(fā)上。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她發(fā)來的微信:“客戶這邊有點復(fù)雜,可能要晚一點。
你先休息,別等我。
明天我們好好過紀念日?!?/p>
我看著那行字,每一個字都像嘲諷。明天?紀念日?在我們之間隔著如此厚重的迷霧和可能存在的背叛時?
我該相信她嗎?相信那個在房間里哭泣、說著“怕我出事”的她?
這一夜,注定無眠。窗外的城市燈火閃爍,如同我紛亂無法安放的心事。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而我,必須找到真相。
06
第二天,我在頭痛欲裂中醒來。窗外天色陰沉,預(yù)報中的小雨遲遲未下,空氣悶得人喘不過氣。
手機上有趙思雨凌晨發(fā)來的消息:“我回自己住處了,今天白天還要處理些事情。晚上六點,酒店二樓中餐廳,我訂了位置,我們一起吃晚飯。愛你。”
“愛你”。這兩個字此刻看起來無比刺眼。她所謂的“自己住處”,又在哪兒?依舊是個謎。
我沒有回復(fù)。
我需要時間整理自己。
上午,我去了S市著名的江邊步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
江風(fēng)帶著濕氣,吹不散心頭的郁結(jié)。
我回憶著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試圖從過往的蛛絲馬跡中,找到她可能“變化”的線索。
是半年前她升任項目主管后?還是更早?我發(fā)現(xiàn),我對她工作的具體內(nèi)容、她的壓力來源、她的社交圈子,其實所知甚少。
我們的話題,早已從星辰大海,縮小到家長里短,再萎縮成日常匯報。
下午,我回到酒店附近,在一家咖啡館消磨時間。
我搜索了趙思雨公司的近期新聞,以及可能與她們公司有競爭或合作關(guān)系的企業(yè)。
那個男人的臉,我試圖在網(wǎng)絡(luò)上尋找相似的形象,一無所獲。
時間一點點逼近黃昏。
我回到酒店房間,洗了把臉,看著鏡中眼眶發(fā)紅、神色憔悴的自己。
那束香檳玫瑰,還放在桌上,經(jīng)過一天,有些花瓣邊緣已微微卷曲。
六點差十分,我拿著花,下樓前往二樓中餐廳。
餐廳環(huán)境清雅,人不多。
我報了趙思雨的名字,服務(wù)員引我到靠窗的預(yù)留位置。
窗外是酒店的后花園,暮色四合。
她還沒有到。我坐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玻璃杯壁。心臟在等待中,漸漸縮緊。
六點過五分,六點十分……她遲到了。這不像她一貫的作風(fēng)。
就在我?guī)缀跻ツ托臅r,餐廳入口處的屏風(fēng)后,傳來了她的聲音,似乎在低聲講電話。我抬眼望去。
她出現(xiàn)了。換了一身豆沙粉的連衣裙,外面罩著那件米色風(fēng)衣,長發(fā)披散,臉上帶著笑,正側(cè)頭對身旁的人說著什么。
而她身旁,那個男人——花園里的男人,行政樓層的男人——就站在那里。
他今天換了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更顯得身姿挺拔。
他微微低頭,聽著趙思雨說話,嘴角也噙著一絲溫和的笑意。
然后,極其自然,無比順暢地,他抬起手臂,輕輕攬住了趙思雨的肩膀,帶著她,朝著餐廳里面走來。
趙思雨的身體似乎有瞬間極其輕微的僵硬,但很快,她便順著他的力道,靠得更近了些,甚至抬起手,似嗔似笑地輕拍了一下他放在自己肩頭的手背。
姿態(tài)親昵,宛如一對璧人。
我坐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逆流,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耳邊所有的聲音——餐廳輕柔的音樂、客人的低語、餐具的輕響——都消失了。
世界里只剩下那兩個人,以那樣親密無間的姿態(tài),一步步走近。
原來,昨晚在門外的猶豫,那些為她尋找的借口,我內(nèi)心殘留的最后一絲僥幸,全都是自欺欺人的笑話。
他們走到了離我座位不遠處的另一張預(yù)留桌旁。
男人紳士地為趙思雨拉開椅子。
她笑著坐下,抬頭,目光終于掃過整個餐廳,然后,毫無防備地,與我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精美的瓷器表面驟然裂開無數(shù)細紋。血色褪盡,瞳孔因為極度的驚駭而放大。她放在桌上的手,猛地攥緊了餐巾。
男人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來??吹轿?,他臉上的溫和笑意也慢慢收斂,眼神變得深沉而銳利,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了然的復(fù)雜。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餐廳柔和的燈光,此刻無比刺眼。
我看著她慘白的臉,看著那個男人放在她椅背上的手,看著這精心布置的“紀念日晚餐”現(xiàn)場。
一股混合著巨大悲痛、被踐踏的憤怒以及荒誕感的灼熱洪流,沖垮了我最后一絲理智。
我站起身。拿起桌上那束已經(jīng)開始不那么新鮮的香檳玫瑰。步履異常平穩(wěn)地,朝著他們那桌走去。
皮鞋踩在地毯上,沒有聲音,卻像踩在我自己支離破碎的心上。
我停在他們的桌前。趙思雨仰頭看著我,嘴唇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個男人則微微蹙眉,身體坐直了一些,呈現(xiàn)出一種下意識的防御姿態(tài)。
我將那束玫瑰,輕輕放在趙思雨面前的桌布上?;ò暧|碰桌面,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響。
然后,我轉(zhuǎn)向那個男人,努力調(diào)動臉部的肌肉,扯出一個大概是這輩子最難看的笑容。
我的聲音平靜得出奇,甚至帶著一絲我自己都感到惡心的彬彬有禮:“思雨,紀念日快樂。”我頓了頓,目光牢牢鎖住那個男人,清晰地問:“這花……要不要也送你男朋友一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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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氣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