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省城依然悶熱,郭俊語背著一個半舊的帆布包,手里拎著鼓囊囊的尼龍袋。
袋子里是母親連夜煮的二十個茶葉蛋,還有曬干的山蘑。
火車坐了七個鐘頭,他按地址找到那個有武警站崗的小區(qū)時,后背汗?jié)窳艘黄?/p>
廳長表叔何偉家的門開了條縫,保姆丁玉璐探出半張臉上下打量他。
“找誰?”她的聲音像抹布擰出來的。
“我找何偉表叔,我是郭俊語。”少年把錄取通知書往前遞了遞。
門這才完全打開?蛷d很大,地板光亮得能照見人影。
表叔坐在真皮沙發(fā)里看文件,抬眼時金絲眼鏡反著光。
“來了。”就兩個字,聽不出溫度。
郭俊語把尼龍袋小心放在玄關角落,那里已經(jīng)擺著好幾盒包裝精美的禮品。
接下來三天,他住在儲藏室改的客房里,吃飯在廚房小桌。
直到那個星期六早晨,表叔把他叫到書房。
沒有寒暄,只是從早餐盤里拿起一個冷掉的饅頭,遞給旁邊的保姆。
“丁姐,送俊語下樓吧!
丁玉璐接過饅頭,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撇。
郭俊語怔住了,他看見表叔已經(jīng)低頭繼續(xù)看報紙。
那饅頭被丁玉璐塞進他手里時,硬得像塊石頭。
“走吧,大學生!北D防_門,動作近乎推搡。
少年攥著饅頭走下樓梯,指甲陷進面皮里。
他想把饅頭扔進垃圾桶,手舉到一半又停住——母親說省城東西貴。
就在這時,單元門猛地被推開,一個穿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匆匆進來。
兩人撞了個滿懷。
饅頭滾落在地,沾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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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郭俊語離開縣城那天,母親往他口袋里塞了三百塊錢。
全是十塊二十塊的零票,用橡皮筋扎得緊緊。
“到了省城,凡事聽你表叔的!蹦赣H反復交代,“人家是廳長,忙!
火車窗外的風景從農田漸變成廠房,他靠著硬座背,手心一直出汗。
通知書被他用塑料皮小心包著,放在貼胸的內袋里。
省城大學,中文系。全縣今年就考上三個。
帆布包里除了兩件換洗衣服,就是高中課本。
他舍不得扔,想著大學也許還用得上。
表叔家的地址寫在紙條上,字是母親請村里老師代筆的。
“桂花苑七棟二單元301。”他默念了無數(shù)遍。
公交車搖搖晃晃開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停在那個綠樹成蔭的小區(qū)門口。
武警站得筆直,郭俊語遞上紙條登記時,聲音有些發(fā)顫。
“找何廳長?”武警多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右轉第二棟!
樓道里鋪著大理石,腳步聲會有回音。
他在301門前站了很久,才抬手敲門。
開門的女人四十多歲,系著圍裙,手上還沾著水。
“你找誰?”她的目光落在他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上。
“我找何偉表叔,我叫郭俊語,從臨水縣來的。”
女人“哦”了一聲,回頭朝屋里喊:“何廳長,您家親戚來了!
客廳的吊燈很亮,郭俊語瞇了瞇眼才適應。
表叔何偉從沙發(fā)上起身,走過來時步態(tài)沉穩(wěn)。
他比照片上胖了些,額頭寬闊,梳著整齊的背頭。
金絲眼鏡后的眼睛打量了郭俊語幾秒,才點點頭。
“路上辛苦!北硎逭f,“吃飯了沒有?”
“在火車上吃過了!惫≌Z連忙回答。
他把尼龍袋拎進來,有些局促地站在玄關。
丁玉璐——后來知道是保姆——接過袋子時皺了皺眉。
“這些放哪兒?”她問。
“先放廚房吧!北硎逭f完,轉身坐回沙發(fā)。
郭俊語跟著丁玉璐走進客廳,腳下光滑的地板讓他走得小心翼翼。
“坐!北硎逯噶酥笇γ娴膯稳松嘲l(fā)。
郭俊語坐下,沙發(fā)軟得讓他有些不自在。
“考上省城大學了?”表叔拿起他遞過去的通知書,看了看。
“是,中文系!
“嗯,學校不錯!北硎灏淹ㄖ獣給他,“你爸身體還好?”
“還行,就是腰不太好,下雨天會疼!
表叔點點頭,沒再接話?蛷d里只有掛鐘的滴答聲。
丁玉璐端來一杯水,放在郭俊語面前的茶幾上。
玻璃杯底碰著大理石臺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住的地方丁姐會給你安排!北硎逭f,“我平時忙,有事跟丁姐說!
“謝謝表叔!惫≌Z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
水是溫的,帶著淡淡的氯氣味。
后來丁玉璐帶他去看房間。那其實是儲藏室改的,五六平米。
一張窄床,一個舊衣柜,床頭柜上擺著小臺燈。
窗戶對著樓道通風窗,看不到外面。
“衛(wèi)生間在走廊那頭!倍∮耔凑f,“晚上洗澡別超過九點,熱水器費電。”
郭俊語點點頭,把帆布包放在床上。
“晚飯六點半!倍∮耔凑f完就帶上了門。
房間頓時暗下來。郭俊語坐在床沿,聽見外面?zhèn)鱽黼娨暵暋?/strong>
是新聞聯(lián)播的前奏音樂。
他拉開帆布包,拿出那沓用橡皮筋扎著的錢,數(shù)了一遍。
三百二十塊。這是他大學第一個月的生活費。
母親說表叔家管住,吃飯應該也能一起吃,這些錢買買書本夠了。
他把錢重新扎好,塞回背包內層。
窗外漸暗,樓道里的感應燈偶爾亮起。
郭俊語躺下來,盯著天花板上的一處水漬印子。
形狀像朵云,邊緣泛著黃。
他想起離家時母親站在村口揮手的樣子,眼睛忽然有些發(fā)酸。
走廊傳來腳步聲,接著是表叔打電話的聲音。
“放心,老領導,那件事一定辦好……”
語氣恭敬,是郭俊語沒聽過的溫和。
電話打完,腳步聲朝這邊來了。郭俊語趕緊坐起身。
門沒敲,直接推開。表叔站在門口,背著光。
“缺什么跟丁姐說!彼D了頓,“大學九月十號報到,還有十來天!
“知道了,表叔!
門又被關上了。郭俊語重新躺下,這次閉上了眼睛。
他沒想到,這十來天會那么長。
02
第二天早晨六點,郭俊語就醒了。
多年上學養(yǎng)成的習慣。他輕手輕腳開門,想去洗漱。
丁玉璐已經(jīng)在廚房忙活,抽油煙機嗡嗡響。
“起來了?”她頭也沒回,“衛(wèi)生間牙刷毛巾都有,藍色的那套是你的!
郭俊語道了謝,走進衛(wèi)生間。
洗漱臺上擺著三套牙具,他的那套放在最邊上。
毛巾也是,比另外兩條薄些,顏色洗得發(fā)舊。
等他出來時,表叔已經(jīng)坐在餐桌前看報紙。
桌上擺著小米粥、包子、咸菜,還有一碟煎蛋。
“表叔早!惫≌Z站在餐廳門口。
“坐吧!北硎宸^一頁報紙,“丁姐,添副碗筷!
丁玉璐從廚房拿來碗筷,放在桌子離郭俊語最近的一角。
不是表叔坐的主位那邊,而是側面的位置。
郭俊語盛了半碗粥,夾了一個包子。
包子是肉餡的,油汁浸透了面皮,很香。
他小口吃著,盡量不發(fā)出聲音。
表叔很快吃完,擦了擦嘴:“今天要去廳里,中午不回來!
“好的表叔。”
丁玉璐送表叔到門口,幫他拿公文包和皮鞋。
門關上后,廚房里的水聲停了。
“小郭啊,”丁玉璐走出來,“你表叔工作忙,平時家里就我收拾。”
她環(huán)視客廳:“你看這地板,每天要拖兩遍。窗戶每周擦一次。”
郭俊語放下碗:“丁姨,有什么我能幫忙的?”
丁玉璐笑了:“哎喲,叫丁姐就行。你是大學生,哪能讓你干活!
話雖這么說,她還是遞過來一塊抹布。
“那就幫我擦擦茶幾吧,剛才吃早飯沾了油!
郭俊語接過抹布,去衛(wèi)生間洗了洗,擰干。
茶幾是大理石的,他仔細擦拭每個角落。
丁玉璐在旁邊拖地,拖把偶爾碰著他的腳。
“你表叔這人啊,愛干凈!彼f,“所以咱們得勤快點!
擦完茶幾,郭俊語問還要做什么。
丁玉璐想了想:“陽臺那些花該澆水了!
陽臺很大,擺著十幾盆植物。有些郭俊語認識,有些不認識。
他接了一壺水,小心地澆灌每盆花。
有些葉子枯黃了,他摘掉枯葉,整齊地放在一邊。
做完這些已經(jīng)九點多。郭俊語回到自己房間,拿出英語書。
高三的單詞本,他打算入學前再過一遍。
剛看了幾頁,丁玉璐敲門:“小郭,去樓下超市買瓶醬油吧。”
她遞來十塊錢:“要海天的,別買錯了!
郭俊語接過錢,穿上鞋下樓。
小區(qū)里的超市不大,但東西很全。他找到醬油區(qū),挑了海天牌的。
結賬時七塊五,找回兩塊五。
回去路上,他看見幾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在打籃球。
應該是小區(qū)里的孩子,穿的運動服都很新。
他多看了一會兒,才轉身上樓。
丁玉璐接過醬油,看了看小票,把錢收進口袋。
“對了,你表叔說,晚飯有客人來!
她頓了頓:“你就在自己房間吃吧,我待會兒把飯給你送過去!
郭俊語愣了一下:“好!
下午果然門鈴響了。來的是個中年男人,提著兩盒茶葉。
表叔熱情地迎上去:“張?zhí)庨L,快請進。”
郭俊語從門縫看見,表叔笑得眼角堆起皺紋。
那是他沒見過的笑容。
客人在客廳聊到很晚。郭俊語待在房間里,隱約聽見談話聲。
“何廳,那個項目還得您多關照……”
“好說好說,都是為工作嘛!
七點左右,丁玉璐端來一碗面條,上面蓋著炒白菜。
“趁熱吃!彼f,“客廳有客人,你別出來啊!
面條有些坨了,郭俊語慢慢吃著。
客廳傳來笑聲,推杯換盞的聲音。
他忽然想起離家前那晚,母親煮的面。
雞蛋煎得金黃,撒了蔥花,香得很。
吃完面,他把碗送回廚房。丁玉璐正在洗碗池邊忙碌。
“放那兒吧!彼f,“對了,明天你表叔的老領導要來!
“需要我做什么嗎?”
“不用,”丁玉璐擦著手,“你就待在房間里,別出來添亂就行!
郭俊語點點頭,回了房間。
他躺在床上,聽見客廳客人告辭的聲音。
表叔送到門口,又是一陣客套。
等一切安靜下來,已經(jīng)快十點了。
走廊傳來表叔和丁玉璐的說話聲。
“那孩子今天沒亂跑吧?”
“沒有,挺老實的。就是看著有點木!
“鄉(xiāng)下孩子嘛,都這樣。住幾天就讓他搬學校去。”
聲音漸漸遠去。郭俊語翻了個身,臉貼著枕頭。
枕頭有淡淡的樟腦丸味道。
他閉上眼睛,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
一下,兩下,三下。
數(shù)到一百二十三時,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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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三天開始,郭俊語找到了自己的節(jié)奏。
早晨六點起床,幫丁玉璐做早餐前的準備。
其實也就是擺擺碗筷,熱熱牛奶。
表叔七點準時吃早飯,七點半出門上班。
等表叔一走,丁玉璐的話就多了起來。
“你表叔這位置不容易啊,”她一邊洗碗一邊說,“多少人盯著!
郭俊語擦著桌子,應和著點頭。
“所以家里不能給他添亂!倍∮耔纯此谎,“你明白吧?”
“明白!
上午是學習時間。郭俊語把高中課本又翻了一遍。
偶爾丁玉璐會叫他:“小郭,下樓扔個垃圾!
“小郭,去物業(yè)交下水電費。”
他都很快完成,然后繼續(xù)回房間看書。
中午吃飯就他們兩個人。丁玉璐炒兩個菜,一葷一素。
她吃飯很快,吃完就去看電視。郭俊語收拾碗筷。
下午他有時會去小區(qū)里轉轉,但不敢走遠。
怕丁玉璐突然有事找他。
小區(qū)中央有個小花園,老人帶著孩子在那里玩。
郭俊語坐在長椅上,看那些蹣跚學步的幼兒。
有個小女孩跌倒了,哇哇大哭。
她奶奶趕緊抱起來哄:“乖,不哭不哭。”
郭俊語想起自己小時候,摔倒了母親也是這樣哄的。
只是母親還要接著下地干活,不能一直抱著他。
坐了半小時,他起身往回走。
在樓道里遇見了鄰居。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提著菜籃子。
“你是何廳長家的親戚?”阿姨打量他。
“嗯,表侄。”
“哦,”阿姨點點頭,“住多久?”
“開學就搬去學校!
“挺好!卑⒁绦α诵Γ_門進屋了。
晚飯時間,表叔難得回來吃。
丁玉璐做了四菜一湯,擺盤很講究。
郭俊語還是坐在側面那個位置。
表叔吃飯時不說話,餐廳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
吃到一半,表叔忽然開口:“在學校要好好學習!
郭俊語抬起頭:“會的,表叔!
“不要參加亂七八糟的活動!北硎鍔A了一筷子菜,“現(xiàn)在的學生,心思活!
“知道了!
表叔沒再說什么。吃完飯,他去了書房。
郭俊語幫著丁玉璐收拾。洗碗時,丁玉璐壓低聲音:“你表叔對你夠好了,管吃管住。”
“我知道,謝謝表叔,也謝謝丁姐!
丁玉璐滿意地點頭:“懂事就好。”
晚上八點多,表叔接了個電話。
語氣很恭敬:“許老,您身體還好吧?”
“是是是,那件事我一直記著呢!
“您放心,我肯定辦好。恩人的后代,那就是我的親人。”
電話打了十幾分鐘。郭俊語在房間聽著,沒太在意。
他正給家里寫信,報平安。
“表叔待我很好,丁姐也很照顧。住得習慣,吃得也好。”
寫到這里,他停了一下。
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個小墨點。
最后他還是這么寫了,把信紙折好,裝進信封。
明天去郵局寄,他想著。
敲門聲響起,是丁玉璐。
“小郭,明天家里要來重要客人。你表叔交代了——”
她頓了頓:“你明天去圖書館看看吧,晚上再回來。”
郭俊語愣了一下:“好,去哪兒圖書館?”
“省圖書館,坐35路公交車直達!倍∮耔凑f,“我給你二十塊錢,午飯在外面吃!
她從圍裙口袋掏出兩張十塊,放在床頭柜上。
“記得,晚飯前別回來?腿俗叩迷缥以俳o你打電話!
門關上了。郭俊語看著那二十塊錢,折好放進錢包。
第二天他早早出門,按照丁玉璐說的路線。
省圖書館很大,他辦了臨時閱覽證,在中文書庫待了一天。
中午在附近吃了碗面,六塊錢。
下午他看了一本關于省城歷史的書,記了不少筆記。
四點左右,手機響了。是丁玉璐。
“可以回來了!彼f,“客人走了!
回到家時,表叔正坐在客廳喝茶。
看見郭俊語,他招招手:“過來!
郭俊語走過去,站在沙發(fā)邊。
“今天見的是我一位老領導。”表叔放下茶杯,“他很關心我。”
“所以家里要保持好形象,明白嗎?”
表叔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走了。
郭俊語回到房間,看見床頭柜上多了個蘋果。
紅彤彤的,很大一個。
他拿起蘋果聞了聞,很香。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好,夢見自己走在大學校園里。
路兩邊是高大的梧桐樹。
04
第四天出了個小意外。
母親托人捎來一袋炒花生,是自家地里種的。
郭俊語很高興,想著可以給表叔嘗嘗家鄉(xiāng)味道。
花生用布袋裝著,封口沒系緊。
他拿著袋子走出房間時,絆到了走廊的地毯邊。
整個人往前一撲,花生灑了一地。
嘩啦啦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刺耳。
丁玉璐從廚房沖出來,看見滿地的花生,臉一下子黑了。
“哎喲我的老天!”她尖聲叫道,“這剛拖的地!”
郭俊語慌忙爬起來:“對不起丁姐,我馬上收拾!
他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撿花生。
有些滾到了沙發(fā)底下,有些進了茶幾縫隙。
丁玉璐站在一旁,雙手叉腰:“你說你這孩子,毛手毛腳的!”
“這是你表叔最貴的實木地板,劃傷了怎么辦?”
郭俊語低著頭,一顆顆撿著花生。
有些已經(jīng)摔碎了,花生仁露出來。
就在這時,書房門開了。
表叔走出來,看見這一幕,眉頭立刻皺起。
“怎么回事?”他的聲音很沉。
丁玉璐趕緊說:“俊語不小心把花生灑了,我正說他呢!
表叔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又移到郭俊語身上。
少年蹲在那里,手里捧著幾顆花生,臉漲得通紅。
“收拾干凈!北硎逯徽f了四個字,轉身回了書房。
門關上的聲音不重,但郭俊語心里一顫。
丁玉璐拿來掃帚和簸箕:“起來吧,我來掃。”
她的語氣緩和了些,但臉色還是不好看。
郭俊語站起來,退到一邊。
丁玉璐仔細清掃每個角落,連沙發(fā)都挪開了一點。
掃完地,她又用濕抹布擦了一遍。
“以后小心點。”她說,“你表叔最討厭家里亂七八糟!
“知道了。”郭俊語聲音很低。
那袋花生最后被放在了廚房角落。
丁玉璐沒說怎么處理,郭俊語也沒敢問。
午飯時表叔沒出來吃,丁玉璐把飯菜送進了書房。
郭俊語一個人在廚房小桌吃,菜是昨晚的剩菜。
他吃得很快,吃完主動把碗洗了。
下午他待在房間里沒出來,連喝水都小心翼翼。
傍晚時分,表叔出門了。丁玉璐敲門進來。
“你表叔晚上有飯局!彼f著,打量了一下房間。
房間很小,但郭俊語收拾得很整齊。
被子疊成豆腐塊,書在桌上碼得筆直。
“嗯,還知道愛干凈。”丁玉璐點點頭。
她忽然壓低聲音:“小郭,有件事得跟你說說。”
郭俊語抬起頭。
“你表叔這人吧,面子薄!倍∮耔凑遄弥~句,“有些話不好直說!
“丁姐您說!
“你看,你也快開學了。”丁玉璐搓搓手,“學校有宿舍吧?”
“有,報到后就能住!
“那就好!倍∮耔葱α,“省得來回跑,耽誤學習!
她頓了頓:“你表叔的意思呢,是讓你早點適應學校環(huán)境!
郭俊語聽懂了。他點點頭:“我明白!
“明白就好!倍∮耔磁呐乃募纾按髮W生了,要獨立!
她走出去,帶上了門。
郭俊語坐在床沿,看著窗外。
天漸漸暗下來,樓道感應燈自動亮了。
昏黃的光從通風窗透進來,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
他想起離家前夜,母親在燈下縫他的背包帶子。
針腳細密,縫了又拆,拆了又縫。
“到了省城,別給你表叔添麻煩!蹦赣H反復叮囑。
“人家當大官的,忙。咱們要知分寸!
他當時應著,心里卻想著表叔會是什么樣子。
現(xiàn)在他知道了。
表叔很忙,家里很干凈,地板光亮得照得見人影。
花生不能灑在地上。
他拿出手機,想給家里打個電話。
按了幾個數(shù)字,又刪掉了。
說什么呢?說一切都好?還是說其實不太好?
最后他還是沒打。把手機放回口袋,拿出單詞本。
abandon,放棄。
abide,忍受。
他一個詞一個詞地背,聲音很小,像在自言自語。
晚上表叔回來時已經(jīng)十點多。
郭俊語聽見開門聲,腳步聲,然后是書房的關門聲。
沒多久,丁玉璐敲他的門。
“小郭,明天周六,你表叔在家!彼驹陂T口,“他找你有點事!
“什么事?”郭俊語問。
“明天早上你就知道了!倍∮耔凑f完就走了。
郭俊語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印子。
那朵云今天看起來像座山,邊緣的黃色更深了。
他很久才睡著,夢里全是灑落的花生。
一顆顆,滾得到處都是,撿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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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六早晨,郭俊語六點就醒了。
他輕手輕腳洗漱完,在房間等。
七點,表叔起床了。八點,吃完早飯。
八點半,丁玉璐來敲門:“小郭,去書房!
書房門開著,表叔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
桌上擺著幾份文件,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茶。
“表叔!惫≌Z站在門口。
“進來,把門關上!
郭俊語走進來,關上門。書房很安靜,能聽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
表叔沒讓他坐,他就站著。
“住得還習慣嗎?”表叔問。
“習慣,謝謝表叔照顧!
表叔點點頭,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
“你開學是九月十號,還有五天!彼f,“學校宿舍應該可以提前入住。”
郭俊語等著下文。
“我的建議是,你今天就搬過去!北硎蹇粗,“早點熟悉環(huán)境!
“好!惫≌Z說。
表叔似乎沒料到他會答應得這么干脆,頓了一下。
“丁姐會幫你收拾東西!彼^續(xù)說,“以后在省城,有什么困難——”
話沒說完,電話響了。
表叔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立刻接起來。
“許老!”他的聲音變得熱情,“您這么早打電話?”
“是是是,那孩子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您放心,我肯定當自己孩子照顧!
“好,好,過兩天我去看您!
掛了電話,表叔的表情又恢復了嚴肅。
他看了看郭俊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端起桌上的早餐盤。
盤子里還有個饅頭,已經(jīng)冷了。
表叔拿起那個饅頭,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按了桌上的呼叫鈴。
丁玉璐很快進來:“何廳長,什么事?”
表叔把饅頭遞給她:“丁姐,送俊語下樓吧!
丁玉璐接過饅頭,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
她的嘴角向上彎了彎,又趕緊壓下去。
“走吧,小郭。”她說,“我?guī)湍隳眯欣!?/p>
郭俊語看著那個饅頭,看著表叔低頭繼續(xù)看文件。
金絲眼鏡反著光,看不清眼睛。
“謝謝表叔這些天的照顧。”他說。
表叔擺擺手,沒抬頭。
回到房間,東西很少。一個帆布包就裝完了。
丁玉璐幫他拎起那個尼龍袋,里面還有沒送出去的茶葉蛋和山蘑。
“走吧!彼咴谇懊。
郭俊語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房間。窄床,舊衣柜,小臺燈。
天花板上的水漬印子,今天像只鳥。
他關上門,跟著丁玉璐走到玄關。
丁玉璐把尼龍袋遞給他,另一只手還拿著那個饅頭。
“這個你拿著!彼佯z頭塞進他手里,“路上吃,省得餓!
饅頭冷硬,表皮已經(jīng)有些干裂。
郭俊語接過,手指陷進面皮里。
門開了,丁玉璐站在門內:“那我就不送了,路上小心!
門在身后關上,很輕的一聲。
郭俊語站在樓道里,看著手里的饅頭。
他慢慢走下樓梯,一步,兩步,三步。
走到二樓時,他想把饅頭扔進垃圾桶。
手舉到一半,停住了。
母親說省城東西貴,一個饅頭也要一塊錢。
他把饅頭擦干凈,放進帆布包外側的口袋。
繼續(xù)往下走。一樓,單元門。
他推開門,早晨的陽光有些刺眼。
就在這個時候,單元門從外面被猛地推開。
一個穿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匆匆進來,兩人撞了個滿懷。
郭俊語被撞得后退一步,帆布包掉在地上。
那個饅頭滾出來,沾了灰,滾到墻角。
06
“對不起!”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郭俊語蹲下身撿包,中年男人也彎腰幫他。
“沒事吧?”男人問,聲音溫和沉穩(wěn)。
“沒事!惫≌Z站起來,拍拍包上的灰。
男人大概五十歲左右,鬢角有些白,但精神很好。
他穿著普通的灰色夾克,黑色西褲,皮鞋擦得很亮。
氣質很特別,像是機關里工作的人。
男人也打量著郭俊語,目光落在他肩上的帆布包上。
“你是……”男人忽然瞇起眼睛,“你住這棟樓?”
“不是,”郭俊語搖頭,“我來親戚家,現(xiàn)在要走了!
“親戚?”男人追問,“哪一家?”
“301,何廳長家!惫≌Z說完,側身讓開路,“您先請!
男人卻站著沒動,反而盯著他的臉仔細看。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問,語氣有些急。
郭俊語愣了一下:“郭俊語!
“郭俊語……”男人重復了一遍,眼睛忽然睜大,“臨水縣來的?”
“您怎么知道?”郭俊語驚訝。
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很大:“你父親是不是叫郭建軍?”
“是……是啊!
“你母親叫李秀蘭?你今年十八歲,考上了省城大學中文系?”
郭俊語徹底懵了:“您是誰?怎么都知道?”
男人松開手,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激動又復雜的表情。
“我叫林家輝,”他說,“省委辦公廳的!
他從內袋掏出工作證,遞到郭俊語面前。
證件照片很嚴肅,下面印著職務:省委辦公廳秘書。
“我找你找了十年!绷旨逸x說,聲音有些發(fā)顫。
郭俊語呆呆地看著他,又看看手里的饅頭。
饅頭還在墻角躺著,沾了灰,像個被遺棄的東西。
“找我?為什么找我?”
林家輝沒立刻回答,而是彎腰撿起那個饅頭。
他仔細擦掉灰塵,拿在手里看了看。
“這是……何偉讓你拿的?”他問。
郭俊語點點頭:“表叔說,路上吃!
林家輝的臉色沉下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把饅頭放進自己公文包,拍了拍郭俊語的肩。
“跟我走!彼f,“我?guī)闳ヒ娨粋人。”
“見誰?去哪兒?我還要去學校報到……”
“學校的事不急!绷旨逸x拉著他往外走,“見的人,等了你十年。”
郭俊語被拉著走了幾步,又停下:“林秘書,這到底怎么回事?”
林家輝轉身看著他,眼神里有種他看不懂的情緒。
像是欣慰,又像是憤怒,還有深深的感慨。
“十年前,你父親救了一個人的命!绷旨逸x緩緩說,“那個人,現(xiàn)在想見你!
郭俊語腦子里嗡的一聲。
父親救過人?什么時候?從沒聽父母提起過。
“我父親……救過誰?”
“許德山。”林家輝說出這個名字,看著郭俊語的反應。
郭俊語搖搖頭,沒聽過。
林家輝苦笑一下:“是啊,你當然沒聽過。何偉肯定沒告訴你!
他加重了“何偉”兩個字,帶著明顯的冷意。
“許老是省里的老領導,退下來好幾年了!绷旨逸x解釋,“但很多人都記得他!
“十年前他在臨水縣考察,遇到山洪。你父親當時是向導!
郭俊語想起來了。是有這么回事。
那年他八歲,連著下了好幾天大雨。
父親被叫去給省里來的領導當向導,進山看什么項目。
去了兩天,回來時滿身泥,腿上還有傷。
母親問怎么回事,父親只說摔了一跤。
后來縣里送來一面錦旗,還有五百塊錢獎金。
父親把錦旗收在箱底,錢用來修了漏雨的屋頂。
“我父親……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惫≌Z說。
“不只是‘該做的事’。”林家輝盯著他,“他救了許老的命,自己差點搭進去!
“山洪沖垮了路,你父親把許老推上高地,自己被沖下去十幾米!
“后來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是不是?”
郭俊語點頭。那年父親住院,母親每天往返縣城。
他在家看門,晚上害怕,就抱著父親的舊衣服睡。
衣服上有父親的味道,煙味和汗味。
“許老一直記得這份恩情!绷旨逸x繼續(xù)說,“他找了你父親很多年!
“但你們搬過家?電話也換了?”
“嗯,老房子塌了,搬到現(xiàn)在的村子。電話……裝不起!
林家輝嘆了口氣:“許老托了很多人找,最后是何偉說找到了!
“何偉?”郭俊語想起表叔接電話時的恭敬語氣。
“對,何偉當時是許老的下屬!绷旨逸x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說,救命恩人的后代,他來照顧!
“所以……”郭俊語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許老很欣慰,覺得何偉重情義!绷旨逸x冷笑,“提拔了他,幫他到了今天的位置。”
“但何偉從沒告訴許老,他已經(jīng)找到你了。更沒告訴他,你今天會來省城!
郭俊語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鞋是母親納的千層底,邊緣已經(jīng)磨白了。
“許老今天早上還給何偉打電話,”林家輝說,“問他恩人的孩子找到?jīng)]有!
“何偉說,一直在找,會當自己孩子照顧!
郭俊語想起書房里那個電話。表叔熱情的聲音,恭敬的態(tài)度。
還有掛電話后,遞過來的那個冷饅頭。
“走吧!绷旨逸x再次拍拍他,“許老在等你!
“可是……”郭俊語猶豫,“我這個樣子……”
他指指自己的衣服,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舊T恤。
“這個樣子怎么了?”林家輝看著他,“你父親救人時,穿的是什么?”
郭俊語不說話了。父親那天穿的,是補了又補的舊軍裝。
“許老想見的,是恩人的孩子!绷旨逸x說,“不是穿什么衣服的孩子!
他拉著郭俊語走出小區(qū),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
車子很普通,但里面很干凈。
林家輝發(fā)動車子,駛入清晨的車流。
郭俊語坐在副駕駛,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
高樓,商場,匆匆的行人。
這一切都像夢,不真實。
他偷偷掐了自己一下,會疼。
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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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車子開了二十多分鐘,駛入一個更安靜的小區(qū)。
這里樹更多,房子大多是三層小樓,帶著院子。
林家輝在一棟灰色小樓前停下,院墻爬滿了爬山虎。
“到了!彼嘶,轉頭看郭俊語,“緊張嗎?”
郭俊語老實點頭。
林家輝笑了:“別緊張,許老人很好。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兩人下車,走到院門前。門是木質的,漆成深綠色。
林家輝按了門鈴。
很快有人來開門,是個六十多歲的阿姨,系著圍裙。
“林秘書來了!卑⒁绦χf,目光落在郭俊語身上。
她愣了一下,仔細打量郭俊語的臉。
“這是……”阿姨的聲音有些顫。
“劉姨,這就是許老要找的孩子!绷旨逸x說。
劉姨的眼睛立刻紅了,連連點頭:“像,真像……眼睛跟他爸一模一樣!
她拉開門:“快進來,老爺子在書房!
院子里種著花,月季開得正盛,還有個小魚池。
郭俊語跟著林家輝走進屋,客廳布置得很簡樸。
實木家具,布藝沙發(fā),墻上掛著字畫。
“德善修身”四個大字,筆力遒勁。
“老爺子!”林家輝朝里面喊了一聲。
書房門開了。
一個白發(fā)老人走出來,拄著拐杖,但腰板挺直。
他穿著白色短袖襯衫,灰色褲子,戴著一副老花鏡。
看見林家輝,他笑了:“家輝啊,這么早……”
話沒說完,他看見了郭俊語。
笑容僵在臉上,老花鏡后的眼睛睜大了。
拐杖“咚”的一聲掉在地上。
“許老!”林家輝趕緊上前扶住他。
許德山卻推開林家輝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郭俊語。
他的步子很慢,但很穩(wěn)。走到郭俊語面前時,嘴唇在顫抖。
“孩子……”他伸出手,想碰碰郭俊語的臉,又不敢。
手停在半空,微微發(fā)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