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老爺,這袍子……就這么擱著?”
管家看著那口華美的黑漆木箱,有些摸不著頭腦。
劉伯溫背著手,站在窗前,窗外的槐樹葉子綠得發(fā)黑。
他沒回頭,聲音飄忽忽的,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金貴東西,怕沾了人氣,就不是皇上御賜的東西了!
他頓了頓,鼻子輕輕抽動了一下!澳銢]聞見?一股子腥味,壓都壓不住。去,把窗戶再開大點,這味兒……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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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圣旨像一滴滾油,滴進了南京城這鍋平靜的水里。
午后的日頭懶洋洋地掛著,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那把尖細的嗓子,卻把整個官宦聚居的街區(qū)都給扎透了。
他捏著嗓子,一字一頓,每個字都拖著長長的尾音,像是要把皇上的恩典,塞進每個人的耳朵縫里。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街面上過路的、挑擔的、聊天的,全都停了步子,朝著魏國公府門口的方向望。跪在府門前的一眾公侯將軍,黑壓壓的一片,在陽光下,像一群低頭的烏鴉。
“朕自布衣起兵,賴眾將用命,克成大業(yè)。今海內(nèi)一統(tǒng),四方賓服,思及諸卿浴血之功,朕心甚慰。特于下月十五,于奉天殿設‘麒麟宴’,與眾卿同樂。另,采天山冰蠶絲、西域火浣布,為一品、二品武將公侯,親制御賜‘麒麟袍’三十六件,以彰殊榮。此袍水火不侵,刀槍難入,寓意我君臣同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欽此!
太監(jiān)的“欽此”兩個字還沒落穩(wěn),跪在最前頭的涼國公藍玉,那顆碩大的腦袋已經(jīng)“咚”的一聲磕在了青石板上。
他也不管什么禮數(shù)了,梗著脖子就吼了起來,一張黑臉膛因為充血,漲成了豬肝色。
“皇上圣恩!皇上沒忘了咱們這些賣命的兄弟!”
他這一嗓子,像個信號。后面幾十號將軍,都跟著騷動起來,嘴里念叨著“皇上萬歲”、“圣恩浩蕩”,那股子發(fā)自肺腑的激動勁兒,隔著幾條街都能感覺到。
消息傳得比風還快。
還沒到晚上,南京城里的茶館酒樓,說的就都是這事了。
“聽說了嗎?皇上要賞麒麟袍,水火不侵的寶貝!”
“那可不!天山冰蠶絲,西域火浣布,咱們平頭百姓聽都沒聽過的神仙料子!
“還是當今皇上念舊情啊,不像前朝那些個皇帝,天下太平了,就把刀把子給收了。”
“那是,咱們皇上是跟這些將軍一個鍋里攪過馬勺的,能一樣嗎?”
議論聲里,透著一股子與有榮焉的興奮。仿佛這麒麟袍,也給他們這些大明朝的子民,長了臉面。
當晚,藍玉的涼國公府,燈火亮得把半邊天都給映紅了。酒壇子從廚房一路滾到前廳的院子里,劃拳行令的吼聲,還有粗野的笑聲,混在一起,能把房梁上的灰都給震下來。
藍玉已經(jīng)喝高了,他抓著一個老部下的肩膀,力氣大得像是要捏碎對方的骨頭,嘴里的唾沫星子噴得人家滿臉都是。
“看見沒?都他娘的看見沒!就說皇上心里有數(shù)!那些個整天在朝堂上嘰嘰歪歪的酸秀才,說什么‘功高震主’,說什么‘尾大不掉’,全是放屁!皇上這麒麟袍一賞下來,就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他們那幫小白臉上!堵他們的狗嘴!”
他越說越興奮,一把推開部下,從懷里摸出一大把金葉子,往院子里一撒。
“賞!都他娘的有賞!今兒個府里上下,人人有賞!給老子樂!給老子使勁樂!”
金葉子在燈火下閃著光,下人們瘋了一樣地去搶,整個府邸亂哄哄的,像個鬧市。
相比之下,魏國公徐達的府上,就安靜多了。但那份喜悅,是沉甸甸的,實實在在的。
徐達沒喝酒,他坐在燈下,用一塊軟布,慢悠悠地擦拭著自己那把跟隨了半輩子的佩刀。刀身映著燭火,冷光森然。
他夫人端了碗?yún)M來,輕聲說:“看你高興的,跟個孩子似的。”
徐達抬起頭,臉上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你不懂。”
他把刀放下,接過參湯,“皇上這一手,高啊。朝堂上最近風聲緊,那些文官天天上折子,說我們這些武將驕橫,說要削兵權,要治驕兵悍將;噬弦恢睕]說話,我心里也犯嘀咕。這麒麟袍一出來,什么謠言都散了。這是在告訴所有人,我們這幫兄弟,在他心里,分量還是足的。他還是我們當年的大哥!
徐達口里的“大哥”,是他們以前在草莽里,跟著朱元璋打天下時的稱呼。這么多年過去了,官職變了,稱呼變了,可在他心里,那份情義沒變。他信這個。
整個南京城,幾乎所有的武將府邸,都沉浸在一種狂歡般的氣氛里。
只有一處例外。
誠意伯劉伯溫的府邸,靜得像一口忘了打水的枯井。
圣旨被恭恭敬敬地供在正廳的香案上,香爐里也點著上好的檀香?蓜⒉疁乇救耍瑓s把自己關在了書房里。
一個人,一盞燈,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他就那么坐著,從黃昏坐到深夜,又從深夜坐到天色發(fā)白。
他沒看書,也沒寫字,眼睛就盯著桌上那豆大的燈花。火苗不安分地跳動著,把他的影子在墻上扯得忽長忽短,像個掙扎的鬼魅。
他想起的,是最近幾次上朝的事。
朱元璋坐在那張高得嚇人的龍椅上,聽底下那些功臣武將們粗聲大氣地議事。他的眼神,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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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看這些老兄弟的眼神,是熱絡的,是欣慰的,甚至帶著一股子“咱老子的人就是這么牛氣”的得意。
可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那眼神,像個經(jīng)驗老到的屠戶,在打量牲口圈里的一群肥豬。眼神里沒有溫度,只有審視和盤算。他在估量每一頭豬的斤兩,在盤算著,從哪一頭開始下刀,才最省力,最干凈。
太平時節(jié)的恩賞,有時候比亂世里的刀子,還要快,還要鋒利。
他心里有根弦,已經(jīng)繃了起來。
恩賞的圣旨像個引子,真正的大戲,是幾天后內(nèi)官監(jiān)的人上門時,才算開鑼。
一支由太監(jiān)和裁縫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開進了武將們的府邸。領頭的是內(nèi)官監(jiān)的一個老太監(jiān),姓王,臉上永遠堆著笑,那笑意卻像刷在墻上的漆,又假又冷,到不了眼底。
他們挨家挨戶地去,為將軍們量體裁衣。
每到一處,王太監(jiān)那把嗓子就跟抹了蜜似的。
“哎喲,藍將軍,您這身板,真是天生的將才!這胸肌,這臂膀,咱家這卷尺都快不夠用了!”
“徐國公,您瞧,依咱家看,這袍子的袖子得再長一寸,才顯得出您運籌帷幄的大將威風!”
將軍們被奉承得通體舒泰,一個個挺著胸,收著腹,任由那些裁縫在自己身上比比劃劃。
到了劉伯溫的府上,王太監(jiān)的笑容顯得更加恭敬和謙卑。
“伯爺,您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咱家們可不敢怠慢。這尺寸,得量得精細再精細才行!
劉伯溫沒什么表情,只是點了點頭,任由他們擺布。
在往里屋走的時候,劉伯溫和那王太監(jiān)擦肩而過。就是那一瞬間,劉伯溫的步子,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他聞到了一股味兒。
王太監(jiān)身上熏著上好的龍涎香,那是一種極霸道、極濃郁的香味,能把人熏個跟頭?删驮谀菨庀愕牡紫,劉伯溫那異于常人的鼻子,捕捉到了一絲極淡、極細微的腥氣。
那味道很古怪。不像是廚房里魚肉的腥,倒像是海邊專門曬魚干的場子,被毒日頭暴曬了幾天幾夜后,從魚骨頭縫里蒸騰出來的那種,又腥又陳又油的味道。
那味道一閃而過,快得像個錯覺。
王太監(jiān)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停頓,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堆得更滿了。“伯爺,這邊請,里屋光線好。”
劉伯溫不動聲色,跟著他走了進去。他瞥了一眼那個正在準備工具的老裁縫,那裁縫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他心里那根繃緊的弦,又被人狠狠地撥了一下,發(fā)出“嗡”的一聲。
他客客氣氣地讓裁縫量完了尺寸,又客客氣氣地送走了那一行人。
府門關上的一剎那,他臉上的客氣瞬間消失了。他站在院子里,抬頭看著天上那輪灰蒙蒙的太陽,心里那股子不祥的預感,像墨汁滴進了清水里,迅速地擴散開來。
“麒麟宴”前三天,三十六件麒麟袍,由皇帝的親軍——錦衣衛(wèi),親自護送,分發(fā)到了各府。
那陣仗,比當初打下元大都,押送戰(zhàn)利品回京還大。一隊隊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wèi),護送著一人多高的黑漆描金木箱,穿過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整個城市的人都出來看熱鬧,那景象,威風得不得了。
箱子送到藍玉府上時,他府里正高朋滿座。
當著所有賓客的面,箱子被打開。
那一瞬間,整個大廳里的人,都發(fā)出了“哇”的一聲驚嘆。
箱子里,紅色的絲綢襯里上,靜靜地躺著一件黑色的袍子。
那袍子像是會吸光,黑得深不見底。
上面用金線繡著一頭活靈活現(xiàn)的麒麟,那麒麟踏著火焰祥云,仰天長嘯,每一片鱗甲都閃著金光,隨著角度的變換,那光芒就像水一樣在袍子上流淌。
“好寶貝!真是好寶貝!”藍玉眼睛都直了,他“嗷”的一嗓子,也顧不上跟送袍子的錦衣衛(wèi)客套,自己上手就把袍子給拎了出來。
“快!給我更衣!”
他當場就脫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在下人的幫助下,把那件沉甸甸的麒麟袍套在了身上。
袍子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穿在他那魁梧的身板上,威風凜凜,簡直就像天神下凡。
他激動地在廳里來回踱步,寬大的袍角帶起一陣風,嘴里不停地嚷嚷:“圣恩浩蕩!天子圣恩啊!誰敢再說皇上刻薄寡恩,老子第一個撕了他的嘴!”
護送袍子來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面帶微笑地看著,等他瘋夠了,才上前一步,朗聲道:“藍將軍,皇上口諭,這袍子不光是華美,更是真正的寶物,‘水火不侵’!
說著,他朝身后使了個眼色。一個錦衣衛(wèi)從袖子里摸出一根蠟燭點上,另一個則從一個隨行的小盒子里,拿出了一塊跟袍子一模一樣的黑色布料。
“諸位請看仔細了!”
那錦衣衛(wèi)捏著布料的一角,湊到燭火上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火苗舔著黑色的布料,可那布料,就是不見有任何變化。別說燒著了,連個黑印子,一絲焦糊味都沒有。
“神了!真是神了!”
“真乃神物。
大廳里頓時炸開了鍋,驚嘆聲和奉承聲此起彼伏。
藍玉更是得意得快要飛起來,他挺著胸脯,來回撫摸著身上的麒麟袍,覺得這玩意兒比他身上所有的功勛加起來,都更讓他榮耀。
這一幕,在徐達府上,在其他所有將軍的府上,都同樣上演了。
那塊特制的、夾了石棉夾層的布料,成功地讓所有人都相信了這是一個神話。
他們對皇帝的敬畏和感激,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一時間,整個南京城的武將圈子里,談論的,炫耀的,全都是這件神奇的麒PIN。仿佛穿上它,就等于拿到了朱家天下的“鐵桿莊稼”,可以世世代代,永保富貴了。
只有劉伯溫的府邸,依舊靜悄悄。
錦衣衛(wèi)把那口大箱子放下,客氣地告辭后,劉伯溫屏退了所有下人,包括他的心腹管家。
他一個人,在密室里,站了很久。然后,他才緩緩上前,打開了那口箱子。
華美的袍子靜靜地躺在紅色的襯里上,像一頭正在沉睡的、美麗的黑色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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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子被濃重熏香死死壓住的魚腥味,又飄了出來。這次,更清晰了。它就來自這件袍子本身。
劉伯溫沒有去碰那件袍子。他先是戴上了一副薄薄的、專門用來處理藥材的鹿皮手套。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用兩只手,把袍子從箱子里拎了起來。
重。
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一件所謂的“天山冰蠶絲”袍,怎么會這么沉?像是在水里浸過一樣。
他將袍子舉到光下。
光線透過窗欞的縫隙,照在袍子上,沒有那種絲綢應有的通透感和光澤,反而像是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油光。
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捻了捻袍子的布料。指尖傳來一種黏膩的、不自然的“潤澤感”。
這根本不是“冰蠶絲”。冰蠶絲輕若無物,滑不留手。而這料子,又沉又澀。
他心里那根弦,已經(jīng)不是在“嗡嗡”作響了,它在發(fā)出一種瀕臨斷裂的、刺耳的哀鳴。
他想起了那場“水火不侵”的演示。那個錦衣衛(wèi),燒的是一小塊布料的“一角”。
為什么只燒一角?為什么不燒中間?
一個可怕到讓他渾身發(fā)冷的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順著他的脊梁骨,猛地鉆進了他的腦子里。
他把袍子平鋪在桌案上,從書桌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個工具盒。里面是他早年研究金石草木時用的工具,有小剪刀,有長短不一的鑷子,還有幾片薄如蟬翼的銀刀。
他翻開袍子的內(nèi)襯,在最不起眼、最貼近腋下縫線的一個角落里,他仔仔細細地觀察著。
布料的經(jīng)緯線之間,他看到了一根比頭發(fā)絲還細的金線。這金線不是繡在表面的,而是和黑色的絲線,一同織進了布料里。
他屏住呼吸,仿佛稍微一用力,就會驚動什么。他用一把最細的尖頭鑷子,小心翼翼地夾住了那根金絲線的末端。
然后,他輕輕地、用一種抽絲剝繭般的力道,往外一抽。
一根完整的、大約一寸長的金色絲線,被他從袍子的織物結(jié)構(gòu)里,完整地抽了出來。
他關好密室的門窗,落下門栓。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他摸索著點燃了桌上的一盞小油燈。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只讓燈芯露出一丁點,那火苗,只有一顆綠豆那么大,安安靜靜地,在黑暗中跳動著。
整個密室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聲。
他用鑷子夾著那根金色的絲線,手臂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他慢慢地、慢慢地,把那根絲線,靠近了那朵小小的、看似無害的火苗。
他預想過很多種可能。也許這絲線真的不怕火,安然無恙。也許它會像普通的絲線一樣,蜷曲,變黑,最后化成一撮灰燼。
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超出了他最壞、最瘋狂的猜想。
那根金色的絲線,在接觸到火苗的一剎那,并沒有像尋常絲線那樣蜷曲、變黑、然后化為灰燼。
它“噗”的一聲,爆開一朵小小的、油亮的、黃綠色的火花!
火苗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像被澆了一滴油,猛地竄高了一寸,發(fā)出一股濃烈而刺鼻的焦臭和魚腥味。
那味道,劉伯溫一輩子都忘不了——是煉制“猛火油”時獨有的氣味!
這一瞬間,劉伯溫如墜冰窟,渾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天山冰蠶絲、西域火浣布……全是假的!
這哪里是什么“水火不侵”的寶袍,這分明是一件用魚油和某種西域傳來的易燃物反復浸泡、晾干、再用熏香掩蓋氣味后制成的“引火衣”!
他猛地抬頭,望向皇宮的方向,朱元璋那張布滿風霜、總是似笑非笑的臉浮現(xiàn)在他眼前。
他終于明白了“麒麟宴”的全部意義。這不是一場慶功宴,這是一場準備了三十六件華美壽衣的盛大葬禮!
“哐當”一聲,那把銀質(zhì)的鑷子從他顫抖的手中掉落在地,發(fā)出一聲脆響,在這死寂的密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劉伯溫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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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一條被扔上岸暴曬的魚。密室里那股混合著焦臭和魚腥的惡心氣味,鉆進他的鼻孔,直沖天靈蓋,讓他陣陣作嘔。
他看著桌上那件華美卻致命的麒麟袍,就像看著一口為自己量身定做的、描金畫鳳的華麗棺材。
去告密?
告訴徐達?告訴藍玉?
這個念頭只在他腦子里閃了一秒,就被他自己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