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有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p>
蘇軾這半闕詞,道盡了世間生死的無常與凄涼。
在東北的深山老林里,老輩人常說,人的壽數(shù)是有定數(shù)的,就像那缸里的米,吃完了,日子也就到了頭。
可這世間的事,總有些難以解釋的意外,特別是碰上那種連下三天三夜的大雪,村里的老人就會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生怕招惹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他們說,這叫“雪路開,陰門借”,若是大雪封門之夜,家里老人出現(xiàn)了古怪的舉動,那多半不是病,而是被“借了壽”。
李國偉原本是個不信邪的硬漢子,直到那年臘月,他回老家伺候八十歲的老爹,親眼撞上了那件讓他至今后背發(fā)涼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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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
北風(fēng)像把剔骨的尖刀,呼呼地往人骨頭縫里鉆。
李國偉把那輛二手的皮卡車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樹下。
雪太深了,車輪子打滑,根本進(jìn)不去村里的土路。
他緊了緊身上的軍大衣,從后斗里拎下來兩箱白酒和一大袋子凍肉。
腳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聽得人牙根發(fā)酸。
村子里靜得嚇人,往年這時候,誰家不放兩掛鞭炮聽個響,今年卻死寂一片。
只有幾聲狗叫,從遠(yuǎn)處悶悶地傳過來,像是被捂住了嘴。
李國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心里莫名地有些發(fā)慌。
他爹李老漢今年八十了,前陣子打電話說身子骨不太爽利,總覺得屋里冷。
李國偉是個孝順兒子,在城里包工地上班,一聽這話,推了幾個應(yīng)酬就趕了回來。
推開自家那扇斑駁的紅漆鐵門,院子里積雪沒過了腳踝,顯然是一整天都沒人掃過。
堂屋的煙囪里,也沒見冒煙。
李國偉心里咯噔一下,這大冷天不燒炕,老爺子哪受得了。
“爹!我回來了!”
他喊了一嗓子,聲音在空曠的院子里回蕩,沒人應(yīng)聲。
李國偉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jìn)屋里,一把掀開了厚重的棉門簾。
屋里黑乎乎的,透著一股子潮氣和霉味,還夾雜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土腥氣。
他摸索著拉開了燈繩。
昏黃的燈泡閃了兩下,才勉強(qiáng)亮起來。
只見李老漢穿著一身黑布棉襖,正端坐在炕沿上,背對著門口,一動不動。
那姿勢,僵硬得像尊泥塑。
李國偉松了口氣,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地上,搓了搓凍僵的手。
“爹,喊你怎么不應(yīng)聲呢?這屋里怎么一點(diǎn)熱乎氣沒有,爐子封了?”
李國偉一邊說著,一邊往爐子邊走,想去通通火。
李老漢還是沒動,連頭都沒回。
李國偉覺得不對勁,停下步子,試探著叫了一聲。
“爹?”
這時候,李老漢才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
那動作極慢,脖子像是生銹的軸承。
李國偉看清了父親的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爺子的臉色慘白,沒有一絲血色,眼窩深陷,那雙平時渾濁的眼睛,此刻卻直勾勾地盯著李國偉,眼神里透著一股陌生的冷意。
最讓李國偉心驚的是,老爹的嘴角,竟然掛著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
“國偉啊,你回來了?!?/p>
李老漢開了口,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桌面。
李國偉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臉,走過去摸了摸炕席。
“冰涼!爹,你這是咋了?這么冷的天不燒炕,想凍壞了???”
李老漢沒接話,只是把雙手插在袖筒里,幽幽地說了一句。
“不冷,這幾天,家里熱鬧,人氣旺,不冷?!?/p>
李國偉聽得一頭霧水,環(huán)顧四周,這空蕩蕩的屋子,哪來的人氣?
02
李國偉手腳麻利,趕緊把爐子捅開,添了把柴火。
火苗子竄上來,屋里總算有了點(diǎn)活人的氣息。
他把帶來的熟食切了一盤,又燙了一壺酒,擺在炕桌上。
“爹,喝一口暖暖身子,這是你愛喝的老白干?!?/p>
李老漢看著那杯酒,卻沒動。
他那雙枯瘦的手從袖筒里伸出來,指甲居然長得老長,縫里全是黑泥。
李國偉記得,老爹是個愛干凈的人,以前當(dāng)過兵,指甲從來都是剪得整整齊齊。
“國偉,外面雪下得大嗎?”
李老漢突然問了一句。
“大,下得冒煙了,我看天氣預(yù)報說,這是五十年一遇的暴雪?!?/p>
李國偉夾了一塊豬頭肉放在父親碗里。
李老漢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神飄向了窗外漆黑的夜色。
“大雪封門,好啊,路斷了,有些東西就該來了?!?/p>
李國偉聽得心里發(fā)毛,筷子停在了半空。
“爹,你說啥呢?啥東西來了?”
李老漢沒回答,抓起那塊豬頭肉,連嚼都沒嚼,直接吞了下去。
那喉嚨蠕動的樣子,看得李國偉一陣反胃。
就在這時,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咚!咚!咚!”
這聲音在寂靜的雪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李國偉嚇了一跳,筷子掉在了桌上。
“誰?。看笸砩系??!?/p>
他站起身要去開門。
李老漢卻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李國偉的手腕。
老頭的手勁大得驚人,冰得像塊鐵。
“別去?!?/p>
李老漢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股命令的口吻。
李國偉愣住了。
“爹,那是敲咱家門呢,萬一是鄰居有急事呢?”
“我說別去!”
李老漢猛地提高了嗓門,眼珠子瞪得溜圓,里面布滿了紅血絲。
外面的敲門聲還在繼續(xù),而且越來越急。
“國偉!在家嗎?我是你滿倉叔!”
聽到熟悉的聲音,李國偉掙脫了父親的手。
“爹,是滿倉叔,住前院的,估計(jì)是看我車回來了,來串門的?!?/p>
說完,他不顧父親陰沉的臉色,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確實(shí)是滿倉叔。
滿倉叔裹著一件羊皮襖,頭上頂著厚厚的一層雪,臉色凍得通紅,手里還提著個手電筒。
見到李國偉,滿倉叔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國偉啊,你可算回來了,你爹這兩天……有點(diǎn)不對勁?!?/p>
李國偉把滿倉叔讓進(jìn)屋檐下,避著風(fēng)雪。
“叔,我也剛進(jìn)屋,覺得老爺子是有點(diǎn)怪,怎么了?”
滿倉叔往屋里瞅了一眼,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
“這兩天半夜,我總聽見你家院子里有動靜,像是有人在唱戲,又像是有人在哭。昨晚上我扒墻頭看了一眼,看見你爹在院子里轉(zhuǎn)圈,手里還拿著個東西,在那拜呢。”
李國偉心里一緊。
“拜?拜啥?”
滿倉叔咽了口唾沫,湊到李國偉耳邊。
“我看他那架勢,像是在拜路。村里老人說了,這大雪天拜路,是在給過路的‘東西’引道呢。這叫‘雪路借壽’,是大兇之兆??!”
李國偉是個讀過書的人,雖然信點(diǎn)風(fēng)水,但對這些怪力亂神向來嗤之以鼻。
他苦笑了一聲,拍了拍滿倉叔的肩膀。
“叔,你別嚇唬我。我爹就是歲數(shù)大了,可能有點(diǎn)糊涂,再加上一個人住寂寞了?!?/p>
滿倉叔見他不信,急得直跺腳。
“國偉,你別不當(dāng)回事!咱們這片地界邪乎著呢。前年老孫頭走之前,也是大雪天,也是這么神神叨叨的。你今晚睡覺驚醒著點(diǎn),千萬別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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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送走了滿倉叔,李國偉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回到屋里,李老漢還在炕沿上坐著,姿勢都沒變過。
桌上的那杯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干了。
“滿倉跟你嚼舌根子了?”
李老漢頭也不抬地問。
李國偉沒敢說實(shí)話,打了個哈哈。
“沒,就是問問我工作的事。爹,時候不早了,咱鋪被睡覺吧?!?/p>
李老漢點(diǎn)了點(diǎn)頭,動作遲緩地脫了鞋,上了炕。
李國偉把炕燒得熱乎乎的,自己睡在炕稍,讓父親睡在炕頭。
熄了燈,屋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窗外的風(fēng)聲越來越大,像是有無數(shù)只野獸在嘶吼。
李國偉躺在被窩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滿倉叔的話在他腦子里轉(zhuǎn)圈。
身邊的父親呼吸聲很輕,輕得幾乎聽不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國偉迷迷糊糊地剛要睡著。
突然,一陣細(xì)碎的聲音把他驚醒了。
“沙沙……沙沙……”
像是有人在地上拖著腳走路。
李國偉猛地睜開眼,屏住了呼吸。
借著窗外映進(jìn)來的雪光,他看見原本睡在炕頭的父親,此刻竟然不見了。
李國偉心里一慌,翻身坐起。
“爹?”
沒人應(yīng)聲。
他摸索著下了地,打開了燈。
屋里空無一人,外屋地也沒人。
大門虛掩著,一股刺骨的寒風(fēng)吹進(jìn)來,夾雜著雪花。
李國偉的頭皮一下子炸開了。
這大半夜的,老爺子跑哪去了?
他抓起手電筒,連大衣都沒來得及扣好,就沖進(jìn)了風(fēng)雪里。
院子里積雪很深,李國偉一眼就看見了一串腳印。
那腳印很奇怪,只有腳尖著地,沒有腳后跟的印記。
腳印一直延伸到了院子角落的那棵老槐樹下。
李國偉順著腳印跑過去,手電筒的光束晃動著。
在老槐樹下,他看見了父親。
李老漢正跪在雪地里,面朝著西北方向,手里拿著三根未點(diǎn)燃的香,嘴里念念有詞。
雪花落了他滿身,他卻渾然不覺。
李國偉沖過去,一把扶住父親的肩膀。
“爹!你這是干啥!快回屋!”
李老漢的身子硬邦邦的,像是塊石頭。
被李國偉這一碰,他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手電筒的光打在他臉上。
李國偉嚇得差點(diǎn)把手電筒扔了。
李老漢的嘴里塞滿了雪,還在不停地咀嚼,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混著泥土的黑水順著嘴角往下流。
他的眼神渙散,根本不認(rèn)識眼前的兒子。
“路通了……路通了……借點(diǎn)日子……再借點(diǎn)日子……”
李老漢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李國偉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顧不得那么多了,用盡全身力氣,硬是把父親背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屋里拖。
回到屋里,李國偉把父親放在炕上,用熱毛巾給他擦臉,又灌了幾口姜湯。
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李老漢才慢慢緩過勁來。
他吐出了嘴里的泥水,眼神恢復(fù)了一絲清明。
“國偉……我這是咋了?”
看著父親虛弱的樣子,李國偉的眼圈紅了。
“爹,你剛才夢游了,跑到院子里吃雪去了?!?/p>
李老漢愣了一下,隨即苦笑了一聲,擺了擺手。
“看來是擋不住了……那東西來催債了?!?/p>
04
這一夜,李國偉是睜著眼睛熬過來的。
只要父親稍微翻個身,他都會立刻驚坐起來。
天剛蒙蒙亮,風(fēng)雪不僅沒停,反而更大了。
整個村子都被埋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連路都分不清了。
李老漢再次陷入了昏睡,額頭燙得嚇人,嘴里一直在說胡話。
李國偉知道,這樣下去不行。
要是這雪封個三五天,老爺子這身體怕是熬不過去。
而且,那晚上的怪事,讓他心里總覺得不是病那么簡單。
他想起了村東頭的“土地爺”趙三爺。
趙三爺并不是真的土地爺,而是村里管白事的老知客,懂得多,年輕時候走南闖北,有些道行。
村里誰家有個疑難雜癥,或者遇到邪乎事,都去找他拿主意。
李國偉給父親掖好被角,把門鎖好,頂著風(fēng)雪出了門。
從他家到趙三爺家,平時也就十分鐘的路,今天足足走了半個小時。
雪深到了膝蓋,每走一步都要費(fèi)極大的力氣。
到了趙三爺家,李國偉敲開了門。
趙三爺正在屋里抽旱煙,滿屋子煙霧繚繞。
見李國偉進(jìn)來,趙三爺并沒有太多意外,只是瞇著眼睛看了看他身后的風(fēng)雪。
“李家小子,你是為你爹的事來的吧?”
李國偉一聽這話,就知道找對人了。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三爺,你救救我爹吧。他昨晚……太嚇人了?!?/p>
李國偉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事情說了。
趙三爺聽著,眉頭越鎖越緊,手里的煙袋鍋?zhàn)忧玫每谎禺?dāng)當(dāng)響。
等李國偉說完,趙三爺長嘆了一口氣。
“作孽啊,這是趕上大兇的日子口了。”
趙三爺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面漫天的飛雪。
“這雪,叫‘封門雪’。雪封門,鬼借路。你爹這是年歲到了,陽氣弱,被過路的陰氣沖撞了,人家看中了他的命格,想借他的陽壽擋災(zāi)呢?!?/p>
李國偉聽得渾身發(fā)抖。
“三爺,那咋辦?這‘借壽’……還能還回去嗎?”
趙三爺轉(zhuǎn)過身,表情嚴(yán)肅得嚇人。
“這不是還回去的事。既然已經(jīng)找上門了,就不會輕易走。國偉,你是個孝子,但這事兒能不能過得去,得看你爹的造化,也得看你的膽量?!?/p>
趙三爺走到柜子前,翻出一個用紅布包著的小包,遞給李國偉。
“這里面有幾道符,還有些朱砂。你拿回去,把門窗都封好?!?/p>
李國偉接過紅布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三爺,這就行了嗎?”
趙三爺搖了搖頭。
“這只是擋一擋。最關(guān)鍵的,是你得看住你爹。今晚是關(guān)鍵,這‘雪路借壽’,不是一下子就借走的,它有個過程,會有征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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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趙三爺重新坐回炕上,拿起煙袋鍋?zhàn)?,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
屋子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diǎn),只有墻上的老掛鐘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響,像是在倒計(jì)時。
李國偉捧著紅布包的手心里全是汗,他咽了口唾沫,聲音顫抖地問:
“三爺,您說明白點(diǎn),啥叫征兆?我回去到底該盯著啥?”
趙三爺抬起眼皮,那目光銳利得像兩根針,直刺李國偉的心窩子。
他沒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
“國偉,你小時候聽過‘貓哭耗子’的故事嗎?”
李國偉愣了一下,不知道這時候提這個干啥,只能木訥地點(diǎn)點(diǎn)頭。
“那是假的?!壁w三爺冷笑一聲,“真的‘借壽’,比那邪乎得多。那些東西想帶走一個人,得先讓這個人把自個兒的‘魂’交出去。怎么交?就是得讓他做出反常的事兒來?!?/p>
李國偉急了,往前湊了一步:
“三爺,我爹昨晚吃雪、拜路,這還不算反常嗎?”
“那只是開頭,是‘迷魂’,還沒到‘交魂’的那一步?!?/p>
趙三爺把煙袋鍋?zhàn)釉谛咨峡牧丝?,磕出一團(tuán)黑灰。
“如果到了今晚子時,也就是半夜十一點(diǎn)到一點(diǎn)這個點(diǎn)兒,雪要是還不停,你就得把眼睛瞪圓了。哪怕是你親爹站在你面前,只要他做出了那三件事里的任何一件,你就得立刻用我給你的朱砂封他的天靈蓋!慢一秒,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了!”
李國偉只覺得喉嚨發(fā)干,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樣。
“三爺,您快說啊,到底是哪三件事?我一定死死盯著!”
趙三爺深吸了一口氣,身子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那聲音仿佛是從地窖里飄出來的:
“聽好了,這可是老輩人用命換來的教訓(xùn)。今晚回去,你要是看見你爹……”
李國偉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
趙三爺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道:
“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