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九年的深秋,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鋪了層薄霜。
清晨的乾清宮外,百官按品級列隊,呵出的白氣在寒風(fēng)中迅速消散。
七十四歲的乾隆皇帝端坐龍椅,目光掃過殿下匍匐的臣子。他在位已近四十年,天下承平日久,可近來卻常感疲憊。
昨夜批閱奏折至三更,燭火下那些工整的楷書,字里行間似乎都藏著別的心思。
“眾卿平身!被实勐曇羝椒(wěn),聽不出情緒。
百官謝恩起身,絳紅色官袍在殿內(nèi)鋪開一片沉郁的色彩。站在文官隊列前列的劉墉微微抬眼,瞥見皇帝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這位以清廉機智著稱的大學(xué)士,今年也已六十八歲了。背脊雖挺得筆直,起身時膝蓋卻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
乾隆忽然開口:“劉墉。”
“臣在!眲④隽泄怼
“朕昨夜夢見先帝!鼻【従彽,“先帝問朕,當(dāng)今朝中,誰人可托社稷?”
殿內(nèi)霎時寂靜。幾名官員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劉墉垂首:“先帝在天有靈,必知陛下圣明,朝中人才濟濟。”
“人才濟濟……”乾隆重復(fù)這四個字,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那你說說,這些人才中,誰堪稱第一忠臣?”
問題輕飄飄地落下,卻像塊巨石砸進深潭。
劉墉沉默了三息。這三息長得讓后排的年輕官員額頭滲出冷汗。
“回陛下,”劉墉終于開口,聲音不高不低,“大清沒有忠臣!
死一般的寂靜。幾個老臣猛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劉墉。
乾隆瞇起眼睛:“那你算什么?”
劉墉緩緩抬頭,直視龍顏,說出一句話。
皇帝先是一怔,隨即竟撫掌大笑,連日來的陰郁似乎一掃而空。
可誰也不知道,這場對話背后,有多少暗流在涌動,有多少性命懸于一線。
故事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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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月十二,霜降已過。
御花園的銀杏葉黃得透了,風(fēng)一吹便簌簌落下,在地上鋪了層金毯。
乾隆屏退隨從,獨自在園中踱步。腳踩在落葉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極了時光流逝的聲音。
他今年六十四歲,雖自覺精力尚可,但偶爾對鏡時,總能看見鬢邊新添的白發(fā)。
“萬歲爺,起風(fēng)了,加件衣裳吧!贝筇O(jiān)李玉捧著披風(fēng),遠遠站著,不敢靠近。
乾隆擺擺手,在一處石凳坐下。石凳冰涼,透過厚厚的龍袍仍能感覺到寒意。
“李玉。”
“奴才在!
“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李玉躬身:“回萬歲爺,自乾隆元年起,整整三十九年了!
三十九年。乾隆默算,自己登基竟已這么久了。
“這三十九年,你可曾見朕錯判過什么人?”皇帝忽然問。
李玉渾身一顫:“萬歲爺圣明燭照,從未有誤!
“是么……”乾隆望向遠處枯荷滿塘的池子,“可朕近來常想,是不是太平日子過久了,有些人,朕便看不真切了!
這話李玉不敢接,只能將身子躬得更低。
秋風(fēng)又起,幾片銀杏葉飄到乾隆膝上。他拈起一片,對著光看葉脈紋理。
“昨兒個,禮部遞了份折子。”乾隆似在自語,“說要在山東建座新文廟,預(yù)算三十萬兩!
李玉小心接話:“禮部賈大人辦事向來周全!
“周全?”乾隆輕笑,“朕讓內(nèi)務(wù)府查了查,三年前直隸建文廟,規(guī)模相當(dāng),只花了十八萬兩。”
李玉額角滲出冷汗。
乾隆將葉片揉碎:“你去傳個話,讓軍機處明日把近三年各省文教工程的賬目,都整理出來!
“奴才遵旨!
“還有,”乾隆起身,“悄沒聲兒地辦,別驚動了誰!
“是。”
乾隆繼續(xù)往前走,踏過滿地落葉。他忽然想起雍正朝時的一樁舊案。
那時他還年輕,親眼見父皇如何處置貪腐官員。午門外血跡洗了三日才凈。
“太平盛世……”乾隆低聲念著這四個字,嘴角泛起一絲復(fù)雜的笑意。
盛世之下,蛀蟲往往藏得更深。
他走到萬春亭前,亭柱上的漆有些剝落了,露出底下的木頭。
該修葺了?梢恍掭荩质菐资f兩銀子出去。這些銀子,有多少能真正用在刀刃上?
乾隆站了許久,直到日頭西斜,才緩緩轉(zhuǎn)身回宮。
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顯得有些寂寥。
李玉跟在十步之外,心中暗暗叫苦;实圻@般神態(tài),怕是又要掀起風(fēng)波了。
而此刻的劉墉府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02
劉墉的宅子在城西,三進院落,樸素得與大學(xué)士身份不相稱。
院中只種了幾叢青竹,秋風(fēng)中颯颯作響。正堂的桌椅都是老物件,漆色斑駁。
蘇雅雯端著茶盞進來時,劉墉正閉目養(yǎng)神。兒媳腳步輕,他還是聽見了。
“父親,用茶!
劉墉睜眼,接過青瓷茶碗。茶是普通的龍井,但泡得恰到好處。
“坐!彼噶酥笇γ娴囊巫。
蘇雅雯二十五歲,嫁入劉家已六年。她父親是地方知府,家風(fēng)清正,養(yǎng)成了她敏銳細致的性子。
“父親,”蘇雅雯斟酌著開口,“昨日我去廣濟寺上香,碰見了程夫人!
劉墉吹開茶沫:“程廣財?shù)姆蛉??/p>
“是。她乘的轎子,是蘇繡轎衣,四個轎夫都是壯年漢子!碧K雅雯聲音壓低,“閑聊時她說,前兒個賈侍郎府上宴客,光是鰣魚就上了二十尾!
劉墉喝茶的動作頓了頓。
鰣魚出長江,運到京城需用冰鎮(zhèn)著快馬加鞭。一尾便價值不菲,二十尾……
“她還說了什么?”
“說賈侍郎近日宴請頻繁,工部、戶部的幾位大人都常去!碧K雅雯眉頭微蹙,“程夫人說話時,頗有得意之色!
劉墉將茶碗放下,碗底與桌面輕觸,發(fā)出清脆一響。
“程廣財在戶部管著漕糧賬目,”他緩緩道,“賈景天是禮部侍郎,按理說,兩人交集不多。”
蘇雅雯聽出弦外之音:“父親是說……”
“沒什么!眲④驍嗨,“這些話,出了這個門便忘了!
“兒媳明白!碧K雅雯起身,“只是近日朝中似有風(fēng)聲,說萬歲爺在查舊賬。”
劉墉抬眼:“你聽誰說的?”
“前日趙尚書的夫人來串門,隨口提了一句。”蘇雅雯道,“她說趙尚書連日宿在衙門,整理歷年工程卷宗!
劉墉沉默片刻,擺擺手:“去吧,我歇會兒。”
蘇雅雯行禮退下,走到門口又回頭。公公坐在昏暗的光線里,手捻著胡須,眉頭微微鎖著。
這個表情她熟悉——每每遇到棘手之事,公公便會如此。
夜幕降臨,劉府早早熄了燈。可城東賈侍郎府邸,卻是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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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賈景天的宅子占了大半條胡同,朱門高墻,門口石獅子威風(fēng)凜凜。
后院花廳里,暖閣燒得熱烘烘的,與外頭寒氣恍如兩個世界。
程廣財脫了官服,只著常衣,盤腿坐在炕上?蛔郎蠑[著八碟涼菜,中間是滾著的火鍋。
“這羊肉是今早從口外運來的,”賈景天親自夾了一筷子,“程兄嘗嘗!
程廣財四十出頭,胖臉圓肚,笑起來眼睛瞇成縫:“賈兄太客氣了!
兩人對飲三杯,賈景天揮退伺候的丫鬟。
花廳里只剩他們二人,炭火噼啪作響。
“運河修繕的折子,遞上去了?”程廣財壓低聲音。
賈景天點頭:“昨兒個送到軍機處。預(yù)算八十萬兩。”
程廣財筷子停在半空:“這么多?往年不過三四十萬兩!
“今年不同!辟Z景天給他添酒,“奏折里寫明白了,要重修三處閘口,加固三十里堤岸。這些都可查可驗!
“那實際……”
“實際用度,五十萬兩足矣!辟Z景天聲音更低了,“剩下三十萬,你我一分,打點各處。”
程廣財眼中閃過貪婪,又有些不安:“萬一上頭細查……”
“查什么?”賈景天笑,“工部、戶部都有我們的人。驗收時走個過場,賬目做得漂亮些,誰能看出破綻?”
他頓了頓:“何況如今朝廷有錢,八十萬兩不算什么。萬歲爺要的是政績,我們給他政績,順便討些辛苦錢,兩全其美!
程廣財思索片刻,終于笑起來:“還是賈兄想得周全!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不過,”賈景天放下酒杯,“有個人,我始終不放心。”
“誰?”
“劉墉。”
程廣財不以為然:“那個老倔頭?他雖官大,可不管工程錢糧之事。”
“你有所不知。”賈景天眼神沉了沉,“上月萬歲爺單獨召見他,談了一個時辰。談的什么,沒人知道!
“許是尋常問對……”
“尋常問對需要屏退左右?”賈景天搖頭,“劉墉這人不結(jié)黨、不貪財,看似沒有破綻,正因如此才可怕。”
他頓了頓:“他沒有把柄在別人手里,也就無所顧忌。萬一他盯上咱們……”
“那賈兄的意思是?”
賈景天夾了塊羊肉,在醬料里蘸了又蘸:“找個機會,試探試探。若他識相,分些好處給他也無妨。若他不識相……”
他沒說下去,只將羊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程廣財領(lǐng)會其意,舉杯道:“一切聽賈兄安排!
窗外忽然傳來打更聲,已是亥時。
兩人又密談半個時辰,程廣財才披著夜色悄然離開。他走后,賈景天獨自坐在花廳,盯著跳動的燭火出神。
劉墉……這個老狐貍,到底知道多少?
而此刻的劉墉,正喬裝成尋常老者,敲響了城南一座小院的木門。
04
開門的是個老仆,提著燈籠上下打量:“您找誰?”
“煩請通報,”劉墉壓低聲音,“故人胡泰來訪!
老仆怔了怔,忙道:“您稍等!
不多時,門內(nèi)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大開,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出現(xiàn)在燈光下。
“崇如!”胡泰又驚又喜,“快快進來!”
劉墉字崇如,胡泰是他同年進士,曾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五年前致仕歸家。
兩人進了書房,胡泰親自沏茶。書房狹小,陳設(shè)簡單,與賈府花廳天壤之別。
“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胡泰將茶遞上。
劉墉接過,卻不喝:“無事不登三寶殿。來請教老兄一些事!
胡泰笑容斂去,揮手讓老仆退下,關(guān)上房門。
“是為賈景天的事吧?”
劉墉并不意外:“老兄雖隱退,耳目依舊靈通!
“不是我耳目靈通,”胡泰苦笑,“是他動作太大了。一個禮部侍郎,手伸到工部、戶部,真當(dāng)別人都是瞎子?”
劉墉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單,放在桌上。
胡泰就著燭光看去,臉色越來越沉。名單上列了七八個名字,都是各部司的中層官員。
“這些人,近半年都與賈景天過從甚密。”劉墉道,“我暗中查過,他們或調(diào)任肥缺,或得意外之財!
“你既有證據(jù),為何不呈報圣上?”
劉墉搖頭:“這些算什么證據(jù)?同僚往來正常,錢財來路也可編造。沒有鐵證,扳不倒他!
胡泰沉默良久,長嘆一聲:“崇如,聽我一句勸。急流宜暫退!
劉墉抬眼。
“賈景天背后,恐怕還有人!焙〾旱吐曇簦拔抑率饲,曾見他與誠親王門下往來!
誠親王,乾隆幼弟,素來低調(diào)。
“皇子不得干政,這是祖訓(xùn)!眲④谅暤。
“祖訓(xùn)……”胡泰搖頭,“誠親王雖不參政,可他女兒嫁給了蒙古親王。蒙古那邊,近來可不太平!
劉墉心中一凜。
胡泰繼續(xù)道:“萬歲爺年紀大了,有些事,寧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求個安穩(wěn)。你這時去掀蓋子,未必是好事。”
燭火跳動,在兩人臉上投下?lián)u曳的陰影。
劉墉端起早已涼透的茶,喝了一口。茶苦澀,卻讓人清醒。
“老兄,”他緩緩道,“若人人求安穩(wěn),蛀蟲遲早啃塌梁柱。到那時,想安穩(wěn)也安穩(wěn)不得了!
胡泰看著這位老友,見他眼神堅定,知道勸不動。
“你要查,需從程廣財下手!焙┑,“此人貪財好色,破綻最多。他有個相好的,在百花胡同住著!
劉墉記下。
“還有,”胡泰補充,“工部有個主事叫孫有德,為人正直,曾因反對虛報款項被排擠。他或許知道內(nèi)情!
兩人又談了一個時辰,直到三更鼓響。
劉墉起身告辭,胡泰送到門口,握著他的手:“萬事小心。賈景天此人,表面圓滑,實則心狠手辣!
“我明白。”
劉墉消失在夜色中。胡泰站在門口,望著漆黑的長街,許久未動。
秋風(fēng)蕭瑟,吹得燈籠搖晃不定。
老仆輕聲勸:“老爺,回屋吧,當(dāng)心著涼!
胡泰喃喃:“這朝堂,又要起風(fēng)了!
而這場風(fēng),比他們預(yù)想的來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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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十日后的大朝會,氣氛格外肅穆。
乾隆端坐龍椅,面容平靜,看不出喜怒。百官山呼萬歲,聲浪在殿內(nèi)回蕩。
例行奏事完畢,乾隆忽然開口:“劉墉!
“臣在!
“上前來!
劉墉出列,走到丹陛下躬身。
乾隆打量他片刻,緩緩道:“朕聽聞,你府中下人不足十名,桌椅用了三十年未換?墒钦娴?”
劉墉垂首:“臣俸祿足以養(yǎng)家,不敢奢靡!
“好一個不敢奢靡。”乾隆聲音提高,“滿朝文武,若都如你這般清廉,朕何愁吏治不清明?”
這話說得重。幾位官員下意識低下頭。
賈景天站在隊列中,臉上笑容不變,袖中的手卻微微握緊。
乾隆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清廉是德行,才干卻是本分。劉墉,你管著翰林院,可知天下工程之事?”
劉墉心中一緊:“臣略知一二!
“那朕問你,”乾隆身體前傾,“運河年久失修,今秋雨水又多,若需修繕,當(dāng)如何籌劃?”
問題來得突然。劉墉心念電轉(zhuǎn),皇帝這是在試探什么?
“回陛下,運河修繕乃國之大事。需先遣干員實地勘測,查明損毀情形,再核計工料銀錢,擬定章程!
“說得好!鼻↑c頭,“朕已收到奏折,請求撥銀八十萬兩修繕運河。你覺得,這數(shù)目可合理?”
殿內(nèi)落針可聞。
劉墉余光瞥見賈景天,后者神色從容,仿佛事不關(guān)己。
“臣未親見勘測文書,不敢妄斷!眲④斏骰卮穑暗舭赐瓿衫,四十萬兩足矣!
“八十萬兩是多了些!鼻∷圃谧哉Z,“可奏折中說,今年要修三處閘口,加固三十里堤岸!
他忽然點名:“賈景天!
賈景天疾步出列:“臣在。”
“奏折是你禮部協(xié)同工部所擬,你來說說,這八十萬兩如何核計?”
賈景天早有準(zhǔn)備,侃侃而談:“啟稟陛下,三處閘口皆為樞紐,需用上等青石,每處預(yù)算八萬兩。
三十里堤岸,需夯土筑石,每里預(yù)算八千兩。
另有民夫工錢、監(jiān)工官員俸祿……”
他語速平緩,數(shù)字清晰,聽起來確實合情合理。
乾隆靜靜聽著,手指在扶手上輕敲。
待賈景天說完,皇帝問:“所用石料,何處采買?”
“回陛下,房山石場!
“工錢幾何?”
“民夫每日三十文,工匠每日五十文!
“監(jiān)工幾人?俸祿多少?”
賈景天一一作答,滴水不漏。
乾隆半晌不語,忽然笑了:“賈卿用心了。既如此,便準(zhǔn)奏吧。著戶部撥銀八十萬兩,工部即刻動工!
“陛下圣明!”賈景天叩首。
程廣財在隊列中松了口氣,悄悄擦了擦額角的汗。
劉墉眉頭微蹙,退回隊列。他隱約覺得,皇帝今日的詢問,絕非表面這么簡單。
果然,退朝后,乾隆單獨留下了軍機大臣。
但劉墉不知道的是,還有一雙眼睛,在暗中注視著這一切。
蘇雅雯今日也進宮了——奉皇后懿旨,陪幾位福晉賞菊。
在御花園回廊,她無意間聽見兩個太監(jiān)低聲交談。
“……賈大人好手段,八十萬兩說批就批了!
“噓,小聲些。我聽說,萬歲爺讓暗地里查賬呢……”
聲音漸遠。蘇雅雯心中不安,賞菊時也心不在焉。
回府的路上,她一直在想這件事。馬車剛停穩(wěn),她便匆匆下車,想立刻稟報公公。
可還沒走到書房,管家便迎上來:“少夫人,有您的信!
“誰送來的?”
“不知,門房說是個孩子送來的,放下就跑!
蘇雅雯接過信,牛皮紙信封,沒有署名。她回到房中拆開,只看了一眼,臉色驟變。
信上只有寥寥數(shù)語,卻揭露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她攥著信紙,手指微微顫抖。窗外的天,不知何時陰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