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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幫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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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你過來。”

黑暗里,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我坐了起來,光著膀子,渾身的血都往腦袋上涌。

“嫂子,啥事?”

她沒說話,只是走到我睡的鋪邊,伸出手,摸了摸那層薄薄的褥子,又摸了摸我身下的木板。她的手很燙。

我聞到了一股女人洗完澡后特有的、混合著皂角和熱氣的味道。

“你這……太涼了。”她背對著我,聲音抖得像風(fēng)里的樹葉,“……睡我們那屋吧?!?/strong>

“那咋行?奎山哥他……”

她打斷了我。

“他睡著了?!?/strong>

一九八八年的春天,我揣著我爹賣了一頭豬換來的三十塊錢,爬上了那趟開往北方的綠皮火車。



火車上的人,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擠在一起??諝饫锶呛刮?、煙味,還有泡面味。

我叫陳金栓,二十一歲,河北農(nóng)村人。家里兄弟五個,我排老三。人多,地少,窮得一年到頭看不見油腥。

我爹說,金栓,你去東北闖闖吧。那邊地多,人少,只要有把子力氣,就能混口飯吃?;旌昧?,給家里蓋房,給你娶個媳婦。

我就這么來了。

火車坐了三天三夜,換汽車,汽車換拖拉機。等我到了地圖上那個叫“三道溝”的村子時,兜里就剩下五塊錢和幾個干得能砸死狗的窩頭。

東北的春天,風(fēng)還跟刀子似的。地是黑的,天是灰的,一望無際,荒涼得讓人心里發(fā)慌。

我找到了村里的“明白人”德叔。他是我一個遠房親戚的遠房親戚,關(guān)系遠得像天上的云彩。

德叔正蹲在自家門口抽旱煙,瞇著眼睛打量我。

“河北來的?”

“嗯?!?/p>

“想找活?”

“嗯?!?/p>

“能吃苦不?”

我沒說話,只是把自己的褂子脫了。我身上沒幾兩肉,但胳膊和肩膀上,全是常年干農(nóng)活留下來的疙瘩肉。

德叔看著我的身板,滿意地點了點頭。

“行,是個干活的料?!彼牧丝臒煷?,“我給你尋摸尋摸?!?/p>

德叔給我尋摸的活,在村西頭。

“趙奎山家,缺個長年的?!钡率孱I(lǐng)著我往村西走,一邊走一邊跟我說,“管你一年四季的飯,年底還給你結(jié)工錢。工錢比別家都高。”

我一聽,心里樂開了花。

“不過……”德叔話鋒一轉(zhuǎn),神情變得有些古怪,“他家情況有點特殊?!?/p>

“咋個特殊法?”

“男人,趙奎 山,前兩年在山上伐木,被大樹砸了腰,癱了。家里就一個女人撐著,還有個七十多的老娘癱在炕上。活兒重,一般人頂不下來?!?/p>

德叔說話的時候,眼神有點閃爍。

“還有呢?”我問。

“沒了?!钡率逭f,“就是活兒重。你敢不敢干?”

我餓得前胸貼后背,別說活兒重,就是讓我去跟黑瞎子摔跤,我都敢。

“敢!”

趙奎山的家,在村子最西邊的坡上,獨門獨院。

院墻是石頭壘的,很高。院子里掃得干干凈凈,連片爛菜葉子都看不見。窗戶紙糊得嚴嚴實實,亮堂堂的。

我跟著德叔一進屋,一股濃重的中藥味就撲面而來。

屋子是典型的東北“口袋房”,進門就是鍋臺,連著南北兩鋪大炕。

南炕上,躺著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老太太,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北炕上,一個男人側(cè)躺著,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

一個女人正彎著腰,費力地給那個男人翻身。她的額頭上全是汗,幾縷頭發(fā)粘在臉頰上。

“玉珍,來客人了?!钡率搴傲艘宦?。

那個叫白玉珍的女人直起身子,轉(zhuǎn)過頭來。

她大概二十大幾快三十的樣子,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粗布褂子,頭發(fā)用一根布條隨意地綁在腦后。

人長得很好看,大眼睛,高鼻梁,就是皮膚有些粗糙,眼神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她看到我,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那目光很平靜,像一潭深水,看不出喜怒。

“德叔,有事?”她的聲音有點沙啞,但很好聽。

“給你家找個長工。”德叔指了指我,“河北來的,叫陳金栓。小伙子有把子力氣,保準好使?!?/p>

白玉珍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還是那種審視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

炕上那個男人,趙奎山,也轉(zhuǎn)過頭來。

他長得很高大,即便是躺著,也能看出當(dāng)年的壯實體格。他的臉很黑,顴骨很高,一雙眼睛像鷹一樣,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里,有怨恨,有不甘,還有一種被冒犯的警惕。

“德叔,你先帶他去東屋歇著吧。我這兒忙完了就過去?!卑子裾湔f。

東屋是連著主屋的一間小屋,大概是以前用來放雜物的,收拾得很干凈。里面也有一鋪小炕,上面鋪著嶄新的褥子。

德叔把我領(lǐng)進去,就走了。

我就這么在趙奎山家住了下來。

我的活,就是這個家所有的體力活。

開春,伺候那十幾畝黑土地。犁地,播種,施肥。東北的地,一眼望不到頭,一天下來,累得骨頭架子都想散。

夏天,鋤草,間苗。太陽毒得能把人曬出油。我光著膀子在地里干,一天得喝一缸子水。

秋天,收莊稼。割豆子,掰苞米,扛麻袋。一麻袋苞米,一百多斤,我一天能扛上百趟。

除了地里的活,家里的活也都是我的。劈柴,挑水,修補漏雨的房頂,什么都干。

我像一頭不知道累的黃牛,每天從天不亮干到天擦黑。

我沒別的想法,就是想用自己的力氣,換一口飽飯,換年底那份工錢。

這個家,安靜得可怕。

飯桌上,只有我們?nèi)齻€人。白玉珍,我,還有被白玉珍伺候著、在炕桌上吃飯的趙奎山。

沒人說話。

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和吃飯時發(fā)出的吧嗒聲。

趙奎山吃飯的時候,總是不看自己的碗,而是用那雙鷹一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和白玉珍。

他好像想從我們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夾菜的動作里,找出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不敢看白玉珍,每次都埋著頭,扒拉幾口飯就趕緊下桌。

趙奎山的脾氣很壞,像個火藥桶,一點就著。

有時候,白玉珍給他翻身,動作稍微重了一點,他就會破口大罵。

“你他媽的是不是想讓我早點死!死娘們!”

有時候,我挑水回來,不小心灑了幾滴在地上,他也會在炕上咆哮。

“沒長眼睛的玩意兒!我這屋是給你潑水的嗎!”

他把所有的怨氣,都發(fā)泄在他身邊唯一能動彈的兩個人身上。

白玉珍從來不還嘴。

她就那么默默地聽著,等他罵完了,繼續(xù)手里的活。給他擦身,喂藥,倒屎倒尿。

我也憋著氣。

我知道,這個曾經(jīng)頂天立地的男人,心里苦。他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還活著,還是這個家的男人。

白玉珍話很少,但心很細。

我剛來的時候,穿的還是從河北帶來的單衣。東北的倒春寒能凍死人。有一天早上我起來,發(fā)現(xiàn)床頭放著一件厚厚的棉襖。是舊的,但洗得很干凈,里面重新絮了棉花。

我干活磨破了手,晚上吃飯的時候,桌上就會多一小碗溫?zé)岬柠}水,是給我浸手用的。

下雨天,我從地里回來,一身泥水。第二天早上出門,會發(fā)現(xiàn)我的膠鞋已經(jīng)被擦得干干凈凈,放在灶臺邊烤干了。

她從來不說這是她做的。

但除了她,這個家還有誰呢?

這些無聲的關(guān)心,像一股暖流,慢慢地滲進我心里。

在這個陌生的、冰冷的黑土地上,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一點暖意。

我開始偷偷地觀察她。

她真的很能干。

家里家外,一把抓。伺候兩個癱在炕上的人,還要喂豬,喂雞,做飯,洗衣。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她的手很粗糙,指甲縫里總是帶著洗不掉的泥垢。

但她的身段很好,腰很細,走路的時候,屁股一扭一扭的,很好看。

尤其是在夏天,她穿著單薄的褂子,彎腰在灶臺前燒火的時候,從我這個角度,能看到她脖子上細密的汗珠,和被汗水浸濕的、貼在后背上的衣衫。

我是一個二十一歲的、渾身是火的小伙子。

我開始在夜里睡不著覺。

我跟她的關(guān)系,真正發(fā)生變化,是在夏天的一次意外之后。

那天,我上房去修補被雨水沖壞的房頂。腳下一滑,從上面摔了下來。

還好房不高,人沒大事。但腿被一塊爛瓦片劃開了一道大口子,血嘩嘩地往外流。

我坐在地上,疼得直抽冷氣。

白玉珍聽到動靜,從屋里跑了出來。

她看到我腿上的傷口,臉“刷”地一下就白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失了分寸。

“你別動!別動!”她沖我喊,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她跑回屋,很快又跑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塊布。

我認得那塊布,是她前幾天剛做的一件新褂子的里子,她一次都還沒舍得穿。

她蹲下身,不由分說,撕開那塊嶄新的布,用力地纏在我的傷口上,給我包扎。

她的手在抖。

包扎好,她站起來,對我吼道:“還愣著干啥!去衛(wèi)生所!”

她跑到鄰居家,讓鄰居套上牛車。然后,她半架著我,把我弄到牛車上,一路拉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

大夫給我縫了七八針,打了破傷風(fēng)。

從鎮(zhèn)上回來,我就躺在東屋的鋪上,動彈不得了。

那天晚上,白玉珍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羹,走進了我的房間。



她把碗放到我床頭的炕桌上,然后坐在了我的床邊。

“趁熱吃了。補補?!彼f。

我“嗯”了一聲,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

屋子里很安靜。

過了很久,她忽然開口了。

“奎山他……以前不是這樣的?!?/p>

我停下勺子,看著她。

“他以前,是林場最好的把式。幾十米高的大樹,他一個人就能放倒。壯得跟頭牛似的。村里誰家有事,他都第一個去幫忙。心好?!?/p>

她的眼睛看著窗外,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后來……就那次,在山上,一棵大樹倒下來,砸著了。就成這樣了。”

“他心里苦。你別跟他一般見識?!?/p>

“他罵你,罵我,其實是在罵他自己?!?/p>

說著說著,這個在我印象里比石頭還堅強的女人,眼圈紅了。

我心里一揪,笨嘴拙舌地不知道該怎么安慰。

憋了半天,我才說出一句:“嫂子,我懂。以后有我呢,重活都我干。”

白玉珍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眼淚掉了下來。

她沒擦,就那么讓它流著。

然后,她對我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她笑。

笑得比哭還難看,但卻像一道光,照進了我心里。

從那以后,我們之間的話,漸漸多了起來。

有時候,在地里干活,她會給我遞上水壺。我們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會像觸電一樣趕緊縮回來,然后兩個人都紅著臉,半天不說話。

有時候,晚上吃飯,趙奎山又開始罵罵咧咧。她會偷偷在桌子底下,用腳碰碰我,示意我別往心里去。

村里人看我們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奇怪。

背后那些閑言碎語,也開始傳到我耳朵里。

“看那白玉珍,跟那個河北來的小子,眉來眼去的?!?/p>

“男人癱在炕上,她就耐不住寂寞了?”

“哼,一個屋檐下,孤男寡女的,能沒點事?”

我聽了,心里又氣又覺得有點莫名的興奮。

我確實對她有想法了。

我每天晚上躺在東屋冰冷的鋪上,都能聞到從主屋飄過來的、她身上的那股淡淡的皂角香味。

我能聽到她給趙奎山翻身時的喘息聲。

我能聽到她在夜里因為睡不著而發(fā)出的輕輕的嘆息聲。

我的身體里,像有一團火在燒。

燒得我口干舌燥,夜不能寐。

轉(zhuǎn)眼就到了八月,秋收最累的時候。

天氣異常悶熱,一絲風(fēng)都沒有,像個大蒸籠。

干了一天的活,我們?nèi)齻€人都累得像狗一樣,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吃完晚飯,白玉珍燒了一大鍋熱水。

她先是伺候趙奎山擦洗了身子。趙奎山累壞了,很快就睡著了,發(fā)出了雷鳴般的鼾聲。

然后,她把剩下的熱水倒進一個大木盆里,端到了我住的東屋。

“金栓,你也擦擦吧。解解乏?!?/p>

“哎,好。”

我關(guān)上門,脫了衣服,用毛巾蘸著熱水,痛痛快快地擦了個澡。

擦完澡,身上清爽了不少。但天氣實在太熱,我光著膀子,只穿了條短褲,躺在鋪上翻來覆去地烙餅,怎么也睡不著。

房子的隔音很差。

我能清晰地聽到隔壁主屋里傳來的聲音。

白玉珍在走動,收拾東西。

然后,是輕輕的水聲。

她在洗澡。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能想象出,她脫下那件藍布褂子,露出白皙的肩膀……

我趕緊搖了搖頭,罵自己不是個東西。

人家男人就躺在隔壁炕上,我怎么能有這種齷齪的想法。

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數(shù)羊。

一只羊,兩只羊……

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的水聲停了。

周圍又恢復(fù)了寂靜,只有趙奎 山那沉重的鼾聲,和窗外不知名的蟲鳴。

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我東屋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極輕、極慢地推開了一道縫。

我一下子驚醒了。

一道纖細的身影,借著窗外慘白的月光,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

是白玉珍。

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洗得已經(jīng)發(fā)軟的貼身小褂和短褲。

她的頭發(fā)還是濕的,散亂地披在肩上。

我嚇得一下子從鋪上坐了起來,心臟“咚咚咚”地跳得像要從胸口里蹦出來。

“嫂……嫂子,你……”我剛要開口問,以為出了什么事。

白玉珍卻快步走到我的床邊,把一根食指豎在自己的嘴唇上,對我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我不要出聲。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

那眼神很復(fù)雜,有羞澀,有掙扎,有渴望,還有一種豁出去了的決絕。

她沒有說話。

她彎下腰,伸出手,摸了摸我睡的鋪。

那鋪是用幾塊木板搭的,上面只鋪了一層薄薄的舊褥子,又潮又硬。

她的手很燙。

摸完,她直起身子,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我徹底懵了。

我不知道她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就在我以為她要離開的時候,走到門口的白玉珍,卻停住了腳步。

她沒有回頭。

她背對著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為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尊雕像。

然后,她用一種極低的、帶著明顯顫音的、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對我說道:

“金栓……西屋……炕是熱的?!?/strong>

那幾個字,像一道閃電,劈在了我的天靈蓋上。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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