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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繼光夫人識破倭寇女細作,設(shè)宴驗?zāi)_巧設(shè)局,狐貍尾巴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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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年秋,浙東臺州。

咸腥的海風(fēng)第一次不再夾雜烽煙與血腥,戚家軍大營外的空地上,篝火映紅了凱旋將士的臉。

戚繼光率軍于花街、上峰嶺兩戰(zhàn)連捷,殲倭千余,潰敵遁海,這場持續(xù)月余的惡戰(zhàn)終告段落。

百姓抬著自家釀的米酒、新蒸的糕餅涌向營地,鄉(xiāng)老王德昌顫巍巍舉杯,老淚縱橫:“戚將軍,臺州父老……謝過將士們了!”

一片歡騰中,唯有戚繼光身旁的王氏,瞥見夫君接過那碗酒時,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瞬。

他仰頭飲盡,笑聲爽朗,可王氏太了解這個同甘共苦十余載的男人——他眼底那抹凝重,并未隨捷報一同散去。

那是對海上未散陰云的警惕,是對倭寇絕不會善罷甘休的篤知。

果然,三日后,副將傅國安押來幾名倭寇殘兵。

審訊結(jié)果令人心頭發(fā)沉:敗走的大股倭寇雖已遠遁,其首領(lǐng)黑田次郎卻留下數(shù)股精干人馬,潛伏沿海島嶼,似在醞釀一場隱秘的反撲。

具體為何?俘虜所知不詳,只模糊提及“黑田大人另有妙計”。

王氏為丈夫整理甲胄時,指尖撫過那冰冷鐵片上的舊痕,輕聲問:“在擔(dān)心什么?”戚繼光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糲卻溫?zé)幔骸百量軆搭B,敗而不潰,必藏后手。

明槍易躲,我只怕……”話音未落,帳外傳來急促腳步聲。

七日后,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

親兵隊長彭旭堯率隊巡至營地外圍山林,救下一名渾身濕透、衣裙破損的年輕女子。

她蜷縮在巖縫中,瑟瑟發(fā)抖,自稱蘇憐兒,家中遭潰散倭寇劫掠,父母慘死,孤身逃難至此,已餓了兩日。

彭旭堯?qū)⑺龓Щ貭I地,那女子抬起蒼白小臉,淚眼婆娑,我見猶憐。

戚繼光聞報,略一沉吟,允她暫留后勤處幫忙。

王氏得知,未置一詞,只道:“既是可憐人,我去瞧瞧?!?/p>

這一瞧,王氏心中便落下一顆疑種。

那女子感激涕零,身世說得哀切流暢,可王氏總覺那份“流利”之下,藏著某種過于刻板的排練痕跡。

更讓她目光微凝的,是遞水碗時,那女子虎口處一抹極淡、卻絕非尋常閨秀該有的薄繭。

夜?jié)u深,營地篝火漸次熄滅。

王氏獨坐帳中,指尖無意識地輕叩桌面。

海風(fēng)穿過營寨縫隙,嗚咽如訴。

她望向帳外沉沉夜色,仿佛看見無數(shù)暗流,正悄然向這座剛剛贏得喘息的大營涌來。

真正的較量,或許才剛開始。



01

臺州大捷后的第五日,營地里的喜慶氣還未散盡。

晨曦初露,營中空地上已支起數(shù)口大鍋,米粥的香氣混著柴火氣息裊裊飄散。

王氏早早起身,著一身半舊的靛藍棉布衣裙,發(fā)髻挽得一絲不亂,正領(lǐng)著幾個婦人給傷兵營送藥食。

老醫(yī)官鄭德厚須發(fā)皆白,正小心翼翼給一個腹部纏厚布的年輕兵士換藥。

見王氏進來,他點頭致意,手上動作卻未停。

“夫人,”鄭德厚聲音沙啞,“這后生命硬,傷口未潰,再養(yǎng)半月應(yīng)能下地?!?/p>

王氏將溫?zé)岬闹嗤敕旁趥磉叄瑴芈暤溃骸奥?,小心燙?!蹦潜繏暝胱穑凰p輕按住。

她目光掃過帳內(nèi),七八個重傷員躺得整齊,雖面色憔悴,眼神里卻有了活氣。

這是她連日親自督促照料的結(jié)果,清潔、湯藥、飲食,皆不敢有絲毫馬虎。

走出傷兵營,陽光正好。

副將傅國安迎面走來,抱拳行禮:“夫人?!彼樕蠋еB日奔波的疲憊,眼窩深陷,但眼神銳利如常。

“傅將軍,”王氏駐足,“審得如何?”

傅國安壓低聲音:“那幾個舌頭,熬了兩夜,總算又吐出點東西。

黑田次郎撤離前,留下了約三十人,分作三股,藏在南邊幾個荒島上。

他們接到的命令是‘潛伏待機,聽號令行事’,具體要行何事,這些小嘍啰確實不知。

但……”他頓了頓,“其中一人說漏嘴,提到黑田重金從東瀛聘來一位‘特殊人物’,已隨第二批船潛入?!?/p>

“特殊人物?”王氏眉頭微蹙。

“末將再三逼問,他只說聽上頭醉酒后吹噓,是什么‘能亂人心、竊機密的高手’,男女都不清楚?!备祰裁奸g溝壑深重,“將軍已加派沿海哨探,并令水軍日夜巡防附近島嶼。

只是敵暗我明,終究被動?!?/p>

王氏默然點頭。

海風(fēng)拂過她額前碎發(fā),她抬眼望向轅門方向,那里有百姓陸續(xù)送來犒軍的雞鴨菜蔬,一片喧嚷。

在這片看似安穩(wěn)的喧嚷之下,無形的網(wǎng)或許已在編織。

正午,戚繼光在中軍帳與幾位把總商議防務(wù)。

王氏未去打擾,只吩咐廚下備了清淡飯菜溫著。

她自己則轉(zhuǎn)到后勤輜重營區(qū),那里新搭了幾處草棚,收納百姓送來的物資,也暫時安置了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民。

她狀似隨意地走動查看,目光掠過那些忙碌或呆坐的身影。

大多是老弱婦孺,面有菜色,神情麻木或驚惶。

王氏心中嘆息,正欲轉(zhuǎn)身,忽聽西側(cè)草棚傳來女子低低的啜泣聲。

走近些,只見一個穿粗布衣衫的少女,正蹲在地上撿拾散落的土豆。

她身形單薄,側(cè)臉線條柔和,淚水順著臟污的臉頰滑落,在泥土上砸出小小印痕。

旁邊一個老嫗低聲勸著:“憐兒姑娘,別哭了,撿起來便是……戚將軍和夫人心善,收留咱們,已是大恩了?!?/p>

那少女——蘇憐兒抬起臉,淚眼盈盈,越發(fā)顯得楚楚可憐。

她看見王氏,慌忙起身,手足無措地行禮,哽咽道:“夫人……民女笨手笨腳,打翻了土豆,求夫人責(zé)罰?!?/p>

王氏伸手虛扶,溫言道:“無妨,幾個土豆而已。你叫憐兒?”

“是,民女蘇憐兒?!彼怪^,肩頭微微顫抖,“家住臨海縣蘇家坳,倭寇來時,爹娘……都沒了,房子也燒了……”話語被泣聲打斷,哀切至極。

王氏靜靜聽著,目光落在蘇憐兒的手上。

那雙手沾著泥污,指節(jié)纖細,正不安地絞著衣角。

王氏柔聲道:“既來了,就安心住下。

缺什么,或身子不適,就同管事的說?!彼D了頓,又道,“看你這般年紀,該是家中嬌養(yǎng)的女兒,手上倒有些繭子?”

蘇憐兒身子幾不可察地一僵,隨即更緊地絞著手,泣道:“家里原本開著豆腐坊,民女自幼幫爹娘推磨、挑水……如今,如今什么都沒了……”說著,淚水又成串落下。

王氏點點頭,未再多問,只囑咐老嫗好生照應(yīng),便轉(zhuǎn)身離去。

走出十幾步,她面上溫和神色緩緩收斂,眼底浮起深思。

推磨挑水留下的繭,多在手心、指腹,可方才驚鴻一瞥,那女子虎口處的薄繭,位置卻有些特別。

更像是常年緊握某種狹長之物磨出的痕跡。

02

夜幕降臨,海潮聲隱約可聞。

中軍大帳內(nèi),燭火通明。

戚繼光卸了甲,只著常服,正就著燈光查看沿海布防圖。

他眉頭緊鎖,手指在圖紙上幾處島嶼標記間移動,最終停在最南端一個名為“蛇蟠”的小島上。

“黑田若留后手,此地最宜藏人?!彼谅暤?,聲音里帶著連日勞累的沙啞,“島周多暗礁,船只難近,卻有數(shù)處隱秘淺灘可泊小船。

傅國安審出的三股人馬,很可能分藏于此類島嶼?!?/p>

王氏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參湯進來,輕輕放在案邊。“先歇歇眼,”她道,“傅將軍又增派了哨船?”

“嗯,十二時辰不停。”戚繼光揉了揉眉心,端起參湯飲了一口,溫?zé)釡露?,緊繃的神色略松,“只是大海茫茫,藏幾個人容易。

敵在暗處,始終是心腹之患?!彼聪蚱拮?,“白日你去看了那些流民安置得如何?”

“大體安穩(wěn)?!蓖跏显谒麑γ孀?,拿起針線籃里一件未補完的護臂,邊縫邊說,“有個叫蘇憐兒的姑娘,說是臨海蘇家坳人,家破人亡,孤身逃至此地。”

她語氣平常,仿佛隨口一提。戚繼光“嗯”了一聲,并未在意:“可憐。既收留了,便讓她做些輕省活計,將來戰(zhàn)事平息,再尋親或安置吧。”

王氏手下針線穿梭,銀針在燭光下閃過細芒。

“我見她手上有些繭子,說是家里開豆腐坊,自幼勞作所致?!彼D了頓,抬眼看向丈夫,“你常年握槍挽弓,手上繭在何處?”

戚繼光下意識攤開自己手掌?;⒖?、指根,繭子厚實發(fā)黃?!白允沁@里。”他隨即明白妻子之意,目光一凝,“你是說……”

“只是覺得位置有些特別?!蓖跏洗瓜卵酆?,繼續(xù)縫補,“或許是我多心。亂世求生,一個孤女有些防身本事,也不奇怪。”

帳內(nèi)一時安靜,只余燭火嗶剝輕響與海浪遙遙之聲。

戚繼光放下湯碗,手指無意識叩擊桌面。

良久,他道:“傅國安今日所報,倭寇中有‘特殊人物’潛入。

若此人是細作,偽裝難民混入營地,確是最佳途徑?!?/p>

“營地每日進出百姓不少,若細作存心潛伏,難保沒有。”王氏接口,語氣依然平靜,“只是若真有此人,所圖必大。

或是軍情,或是……”她未說下去,手中針線卻停了一瞬。

“或是我這顆人頭,或是我軍布防機密?!逼堇^光冷笑一聲,眼中銳光乍現(xiàn),“倭寇慣用詭計,此前不是沒有過細作試圖混入。只是這次,似乎更精巧些?!?/p>

王氏將補好的護臂疊放整齊,緩聲道:“既起了疑,查一查便是。

若那姑娘真是清白,莫要冤枉了人家;若真有蹊蹺,”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沉穩(wěn),“便是送上門來的線索?!?/strong>

戚繼光凝視妻子片刻,緩緩點頭?!澳愦蛩闳绾??”

“不打草驚蛇?!蓖跏系?,“先讓她安穩(wěn)待著。

我讓婉琪那丫頭多去走動,她機靈,又不起眼。

再請鄭老醫(yī)官,借義診之名,留意營中可有異常傷病或人員往來。

若有同伙,必有聯(lián)絡(luò)。”

“好?!逼堇^光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溫暖,“內(nèi)務(wù)之事,你多費心。

外間巡防偵查,我會加緊?!彼D了頓,聲音低沉,“倭寇此番敗退,絕不會甘心。

下一波風(fēng)浪,怕是不遠了?!?/p>

燭光將兩人身影投在帳壁上,微微搖曳。帳外,巡夜士兵的腳步聲整齊遠去,更鼓聲隱約傳來。在這看似平靜的勝利之夜,無形的暗流已悄然涌動。

而那只可能存在的“狐貍”,正躲在營地的某個角落,或許也在靜靜聆聽這更鼓之聲,謀劃著如何將利爪探向這艘剛剛經(jīng)歷惡戰(zhàn)、亟待修整的巨艦。



03

接連幾日,營地生活看似波瀾不驚。

蘇憐兒被安排在后勤處幫忙清洗菜蔬、縫補衣物。

她話不多,手腳卻勤快,見人總是低眉順眼,輕聲細語。

偶有兵士路過,她必定慌忙側(cè)身讓路,頭垂得更低,一副受驚小鹿的模樣。

丫鬟周婉琪奉王氏之命,常去后勤處送些針線布料,或取換洗衣物。

她年方十五,圓臉大眼,性子活潑,一口一個“憐兒姐姐”叫得親熱。

這日午后,她抱著幾件舊軍衣來到草棚,見蘇憐兒正坐在小凳上埋頭縫補。

“憐兒姐姐,歇會兒吧!”周婉琪將衣服放下,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油紙包,“夫人讓我給你帶的,棗泥糕,可甜了。”

蘇憐兒抬起頭,露出一抹感激的淺笑:“謝謝婉琪妹妹,也替我謝謝夫人。”她接過糕點,卻并不立即吃,只放在一旁,拿起水壺給周婉琪倒了碗水。

周婉琪也不客氣,咕咚喝了大半碗,抹抹嘴,挨著她坐下?!敖憬闶炙囌婧茫彼钢K憐兒手中那件補得平整的衣衫,“這針腳又密又勻,比我強多了?!?/strong>

“家里窮,從小做慣了的?!碧K憐兒輕聲說,手中針線不停。陽光透過草棚縫隙,在她低垂的側(cè)臉上投下淡淡光影,長睫在眼下映出小片陰影。

“姐姐家里原來是做什么的呀?”周婉琪看似隨意地問,眼睛卻悄悄觀察著對方神情。

蘇憐兒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如常。

“開豆腐坊的,”她聲音更低了些,帶著哀傷,“爹娘每日天不亮就起來磨豆子、煮豆?jié){……我也幫著推磨、點鹵。”說著,眼圈微微泛紅。

“唉,該死的倭寇!”周婉琪憤憤道,伸手拍拍蘇憐兒的背,“姐姐別難過了,現(xiàn)在有戚將軍和夫人在,安全了。

對了,姐姐逃出來時,路上沒遇上潰兵嗎?聽說有些倭寇被打散了,還在山里流竄呢。”

蘇憐兒身體輕輕一顫,像是回憶起可怕經(jīng)歷。

“遇、遇到過一伙,”她聲音發(fā)顫,“五六個人,衣裳破爛,拿著刀……我躲進山洞里,一天一夜沒敢出來,等他們走了才敢繼續(xù)逃。”她抬起淚眼,“幸虧彭隊長救了我,不然……不然我可能就死在山里了?!?/p>

周婉琪連忙安慰幾句,又岔開話題聊了些營中趣事。

蘇憐兒漸漸放松下來,偶爾也問一兩句,多是關(guān)于營地日常、作息時間,尤其對戚將軍何時巡視、夫人平日做些什么,似乎有些興趣。

“將軍可忙了,常和將領(lǐng)們議事到深夜。

夫人也忙,傷兵營、后勤,還有安撫百姓,事事都要操心。”周婉琪說著,忽然壓低聲音,“不過將軍有舊傷,陰雨天肩背就疼得厲害,夫人總要親手給他推拿敷藥。”

蘇憐兒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光,隨即又恢復(fù)溫順模樣?!皩④姙閲賱?,真不容易?!彼p嘆,頓了頓,狀似無意地問,“夫人……會醫(yī)術(shù)嗎?”

“略懂一些,跟鄭老醫(yī)官學(xué)過點皮毛。

鄭老醫(yī)官才厲害呢,什么疑難雜癥都能看?!敝芡耒餍ξ卣f,“前幾日還有個兄弟被海蛇咬了,腫得老高,鄭老幾針下去,敷上藥,沒兩天就好多了?!?/p>

兩人又聊了片刻,周婉琪才抱著補好的衣服離開。走出草棚,她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慢慢收斂,腳步加快,徑直往王氏帳中走去。

同一時辰,老醫(yī)官鄭德厚背著藥箱,正在營中例行巡診。

他須發(fā)皆白,步履卻穩(wěn),每到一處,兵士們皆恭敬行禮。

他細細詢問每人身體狀況,查看傷勢恢復(fù),偶爾從藥箱取出些藥膏藥散分發(fā)。

行至輜重營附近,他看見幾個民夫正搬運糧袋,其中一人腳步虛浮,面色潮紅。

鄭德厚叫住他,一探額頭,滾燙。

“風(fēng)寒入體,去我那兒拿副藥,歇一日,莫再勞作?!崩厢t(yī)官沉聲道,開了藥方。

那民夫千恩萬謝。鄭德厚目光掃過周圍,似隨口問:“近日營中可有其他人發(fā)熱、嘔吐,或生些奇怪瘡瘍?”

民夫們互相看看,皆搖頭?!皼]有,鄭老,大伙兒都挺好的?!薄熬褪乔皫兹沼袀€兄弟肚子疼,吃了您給的藥丸就好了?!?/p>

鄭德厚點點頭,背起藥箱繼續(xù)前行。

他走得很慢,看似漫不經(jīng)心,渾濁老眼卻將沿途所見之人一一掠過。

營地各處井然有序,并無異常病患聚集,也無陌生面孔頻繁往來。

偶有百姓進出,皆有兵士核對引牌,記錄在冊。

一切似乎都再正常不過。

然而,當(dāng)鄭德厚路過西側(cè)草棚時,他看見那個名叫蘇憐兒的女子正低頭洗衣。

她挽著袖子,露出小臂,搓洗衣物的動作頗有節(jié)奏。

鄭德厚腳步未停,只瞥了一眼,便繼續(xù)向前。

走出十余步,他花白眉毛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那女子搓衣時,手腕翻轉(zhuǎn)的角度與力道,有種難以言喻的協(xié)調(diào)感,不似尋常村女。且她小臂線條緊致,雖瘦,卻并非孱弱無力。

老醫(yī)官行醫(yī)數(shù)十載,見過各種傷患,也見過練家子。

這女子手臂的細微特征,讓他心頭劃過一絲疑慮。

但他未露聲色,只如常巡完營地,回到自己那間滿是藥草氣味的營帳。

帳中,他緩緩坐下,從藥箱底層取出一本泛黃簿冊,就著燈光,將今日所見所聞,以極小的字跡記錄數(shù)行。

其中一行寫道:“西棚蘇氏,臂穩(wěn),疑有練。

暫無異動?!?/p>

合上冊子,他吹熄燈火,帳內(nèi)陷入黑暗。遠處海浪聲隱隱傳來,如巨獸低喘。

04

又過兩日,天氣轉(zhuǎn)陰。

鉛灰色云層低低壓在海面,空氣潮濕悶熱,預(yù)示著風(fēng)雨將至。

戚繼光果然舊傷復(fù)發(fā),左肩胛處陳年箭瘡隱隱作痛,牽動整條手臂都使不上力。

王氏將他按在榻上,解開上衣,露出肩背。

那道疤痕猙獰扭曲,周圍肌肉僵硬如鐵。

她取來藥油,倒在掌心搓熱,然后穩(wěn)穩(wěn)按住傷處,由輕漸重地推揉。

藥油辛辣氣息在帳中彌漫。

“嘶——”戚繼光咬牙吸了口氣,額頭滲出細汗。

“忍一忍,不通開更疼。”王氏手下力道不減,聲音卻柔和。她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那處筋肉糾結(jié)的腫塊,每次陰雨天或過度勞累,這里便是如此。

帳外傳來腳步聲,親兵隊長彭旭堯在門外稟報:“將軍,傅將軍有軍情稟告?!?/p>

“讓他進來。”戚繼光坐起身,王氏忙拿過外袍給他披上。

傅國安掀簾而入,帶來一身潮濕水汽。

他面色凝重,抱拳道:“將軍,哨船在蛇蟠島附近發(fā)現(xiàn)可疑船只蹤跡,但天色已晚,未能追上。

另,沿海漁村報稱,近日有零星生面孔在附近打聽我軍營地布防、糧草屯處?!?/p>

戚繼光眼神一凜:“可曾抓到人?”

“抓到一個,但只是當(dāng)?shù)責(zé)o賴,收了陌生人的銀錢,幫忙打聽消息。

據(jù)他描述,找他的是個漢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說話帶閩地口音,給了二兩銀子,問完就走,不知所蹤?!备祰渤谅暤?,“末將已增派暗哨,嚴查各路口要道?!?/p>

“黑田的人開始動了。”戚繼光冷笑,“先是散播細作打聽,接下來就該是里應(yīng)外合。

加強營地警戒,夜間口令一日一換,非持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調(diào)兵馬?!?/p>

“是!”

傅國安領(lǐng)命退出。帳內(nèi)重歸安靜,只余雨點開始敲打帳布的聲音,噼啪作響。戚繼光揉了揉仍隱隱作痛的肩背,眉頭緊鎖。

王氏將藥油收好,溫言道:“先躺下歇會兒,莫要勞神。”她替他蓋好薄被,自己則坐在榻邊矮凳上,拿起一件未做完的針線。

雨越下越大,帳內(nèi)光線昏暗。戚繼光閉目養(yǎng)神,忽然開口:“那個蘇憐兒,近日如何?”

“婉琪常去走動,回報說一切如常,勤快本分,不多言不多語。”王氏手下針線不停,聲音平緩,“鄭老醫(yī)官前日巡診,也未發(fā)現(xiàn)營中有異常病患或人員往來?!?/p>

“哦?”戚繼光睜開眼,“鄭老可去看過那姑娘?”

“未曾專門去看。

不過鄭老路過時,瞧見她洗衣,私下同我說,那女子臂力似乎不弱,動作也協(xié)調(diào)得過分了些?!蓖跏咸а郏拔乙褔诟劳耒?,讓她這幾日設(shè)法看看那姑娘的腳?!?/p>

“腳?”

“嗯?!蓖跏宵c頭,“倭國女子,多赤足或穿木屐,腳趾形態(tài)、繭子位置,與常年穿鞋襪、尤其是有纏足習(xí)俗的漢家女子,應(yīng)有不同。

她既偽裝孤女,面容身段可改,口音可學(xué),但這腳上經(jīng)年累月的痕跡,最難徹底掩飾。

尤其若她真是受過訓(xùn)練的細作,常年赤足疾行、攀爬,腳底腳趾必有異狀?!?/p>

戚繼光眼中閃過贊許:“你心細如發(fā)。只是,如何能讓她主動露腳?”

“我自有法子?!蓖跏洗浇俏潱冻鲆唤z極淡的、成竹在胸的笑意,“過兩日,我打算設(shè)個小小家宴,請幾位將領(lǐng)女眷,也邀她一同來。

席間,自有計較?!?/p>

正說著,帳外又傳來人聲。

周婉琪撐著一把油傘,裙角微濕,在門外脆聲道:“夫人,憐兒姐姐聽說將軍舊傷發(fā)作,特意送了一瓶家傳藥油來,說是她爹以前打豆腐傷到筋骨時用的,活血化瘀極好。”

王氏與戚繼光對視一眼。戚繼光微微頷首。

“請她進來吧。”王氏揚聲道。

帳簾掀起,蘇憐兒低頭走入。

她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粗布衣裙,頭發(fā)梳得整齊,手里小心翼翼捧著一個粗瓷小瓶。

見戚繼光坐在榻上,她慌忙行禮,聲音細弱:“民女見過將軍、夫人。

聽聞將軍舊傷不適,民女想起爹娘留下的這瓶藥油,或有些微用處……民女不敢擅專,特送來請夫人過目?!?/p>

王氏接過瓷瓶,拔開木塞,湊近聞了聞。

一股濃烈的草藥氣味撲鼻而來,混雜著薄荷、紅花、川芎等熟悉味道,確實是活血散瘀的方子。

她倒出少許在指尖,色澤棕紅,質(zhì)地清潤,與尋常藥油無異。

“你有心了。”王氏溫和道,“這方子確實是對癥的。你爹娘想必頗通藥性?”

蘇憐兒眼圈微紅,低聲道:“先父早年曾跟游醫(yī)學(xué)過幾年,后來開了豆腐坊,便只偶爾給鄰里看看小傷小病。

這藥油是他自己配的,用料實在,效果……是好的。”話語間滿是追思哀傷。

“既是你爹遺物,我怎好收下。”王氏將木塞塞回,遞還給她,“你留著,也是個念想。將軍這里,藥是不缺的?!?/p>

蘇憐兒卻不肯接,連連搖頭:“民女留著也無用,若能對將軍傷患稍有裨益,爹娘在天之靈也會欣慰。求夫人收下吧?!彼赞o懇切,眼中淚光盈盈。

王氏略作沉吟,終是點了點頭:“既如此,我便替將軍謝過你。婉琪,帶憐兒姑娘去廚下,取些新做的糕餅,再拿塊厚實布料,算是我一點回禮?!?/p>

周婉琪應(yīng)聲,領(lǐng)著千恩萬謝的蘇憐兒退出帳去。

帳簾落下,王氏將那小瓶放在案上,指尖輕輕敲擊瓶身。

藥油沒問題,甚至配比頗為精當(dāng)。

可正因如此,她心中疑慮更深。

一個豆腐坊家的女兒,即便父親略通藥草,能配出如此恰到好處的活血藥方嗎?

她走到帳邊,透過縫隙望向雨中。蘇憐兒正撐著傘,跟在周婉琪身后,朝后勤處走去。她步履輕盈,即便在泥濘中,也走得極穩(wěn),每一步距離都幾乎相同。

王氏收回目光,看向榻上的丈夫。戚繼光也正望著那藥瓶,眼神沉靜銳利。

“藥是真的,”他緩緩道,“人,卻未必?!?/p>

雨聲漸急,如萬馬奔騰,敲打著營帳,也敲打著人心。



05

兩日后的傍晚,雨歇云散,天邊竟透出一抹瑰麗晚霞。營地內(nèi)升起裊裊炊煙,飯菜香氣四溢。中軍大帳旁,一個稍小的營帳內(nèi),此時卻是另一番光景。

帳中打掃得干凈整潔,中央鋪著幾張草席,席上設(shè)了幾張矮案。

案上擺著幾樣簡單卻不失精致的菜肴:清蒸海魚、臘肉炒筍、豆腐羹、時蔬,還有一壺溫過的米酒。

帳角燃著驅(qū)蚊的艾草,青煙裊裊,散發(fā)出清苦香氣。

王氏今日換了身略新的湖藍色衣裙,發(fā)髻插了支素銀簪子,端坐主位,面帶溫和笑意。

下首坐著幾位將領(lǐng)女眷:傅國安的妻子李氏,是個圓臉和氣的婦人;彭旭堯新婚不久的妻子趙氏,年紀尚輕,有些靦腆;還有兩位把總的妻子,皆是軍中常見的爽利性子。

周婉琪在一旁伺候斟酒。帳內(nèi)氣氛融洽,女眷們輕聲交談,話題無非是家中瑣事、孩子頑皮、近日天氣之類。

帳簾輕動,蘇憐兒出現(xiàn)在門口。

她顯然刻意收拾過,換了件干凈的淺青色衣裙,頭發(fā)梳得光滑,鬢邊別了一朵不知從何處摘來的白色野花。

見帳內(nèi)眾人目光投來,她似乎有些局促,捏著衣角,低聲道:“民女蘇憐兒,見過夫人,見過各位姐姐。”

王氏含笑招手:“憐兒來了,快進來坐。今日沒外人,都是自家姐妹,不必拘禮。”她指指趙氏身旁的空位,“坐那兒吧?!?/p>

蘇憐兒依言入座,身姿端正,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膝上。趙氏對她友善一笑,她也回以羞怯微笑。

“憐兒姑娘在營中可還習(xí)慣?”傅國安妻子李氏關(guān)切地問,“缺什么短什么,盡管說,莫要客氣?!?/p>

“習(xí)慣,都很好?!碧K憐兒細聲回答,“夫人和各位姐姐待民女極好,彭隊長也時常關(guān)照。民女……不知該如何報答?!?/p>

“說的什么話,”王氏溫言道,“遭了兵災(zāi),都是可憐人。你能平安,便是最好?!彼e杯示意,“今日難得閑暇,大家喝杯薄酒,說說話,也松快松快?!?/p>

眾女眷舉杯相應(yīng),蘇憐兒也忙端起面前的小酒杯,淺淺抿了一口。酒味甘醇,她似乎不太擅飲,臉上很快泛起淡淡紅暈。

酒過一巡,氣氛愈發(fā)輕松。

王氏狀似隨意地談起各地風(fēng)物。

“我是山東人,嫁到浙江這些年,還是吃不慣太甜的口味。

這邊做菜總愛放糖,我總讓廚下少放些?!?/p>

李氏笑道:“夫人說的是,我是臺州本地人,就覺得甜些才鮮。傅國安剛跟我成親時,也吃不慣,這些年倒被同化了?!?/p>

眾人皆笑。王氏目光轉(zhuǎn)向蘇憐兒:“憐兒是臨海人,臨??亢?,口味也該偏咸鮮吧?”

蘇憐兒正小口吃著豆腐羹,聞言抬頭,點頭道:“是,臨海人家做菜,多放蝦皮、魚露提鮮,糖用得少。”她頓了頓,補充道,“我家開豆腐坊,常做海鮮豆腐煲,鄰舍都說鮮美。”

“那定是好吃?!蓖跏项h首,又閑聊般問道,“臨海女子裝扮,似乎與臺州城內(nèi)略有不同?我記得那邊老一輩,纏足的似乎少些?”

蘇憐兒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面上仍保持微笑:“夫人見識廣博。

臨海漁村多,女子常要幫忙補網(wǎng)、曬魚,纏足不便,是以確實少些。

不過……城里人家,還是講究的。”她聲音漸低,“民女家中貧寒,未曾纏足,讓夫人見笑了。”

“這有何可見笑的?!蓖跏喜灰詾橐?,“身體發(fā)膚,自在最好。倒是纏了足的,平日需格外仔細,尤其這潮濕天氣,易生足疾?!?/p>

趙氏接口道:“可不是,我娘家嫂子便是纏足的,每到梅雨天,總要喊腳疼,又是熏艾又是敷藥,麻煩得很?!?/p>

話題自然轉(zhuǎn)到女子足部護理上。

幾位女眷說起各自所知偏方,或抱怨,或調(diào)侃,帳內(nèi)笑聲陣陣。

蘇憐兒靜靜聽著,偶爾附和兩句,笑容卻有些勉強,目光不時飄向自己裙擺下隱約露出的鞋尖。

王氏將一切盡收眼底,不動聲色。

她放下筷子,輕嘆一聲:“說起足疾,我倒想起一事。

前幾日潮濕,我這腳踝舊傷也有些不適。

鄭老醫(yī)官說,久站勞累、濕氣侵擾,最易引發(fā)足部腫痛,甚至潰爛。

他叮囑我要時常以藥湯泡腳,按摩疏通?!?/p>

她看向眾人,關(guān)切道:“各位妹妹平日也多操勞,不如趁今日鄭老在營中,請他過來,給大家略作查看,開些防護的藥方?便是無事的,讓鄭老瞧瞧,也圖個安心?!?/p>

李氏首先贊同:“夫人說的是,我這兩日腳底也總覺得脹?!逼渌煲布娂婞c頭。

王氏目光落在蘇憐兒身上,語氣越發(fā)溫和:“憐兒一路逃難,跋山涉水,足下想必更是辛苦。也一并讓鄭老看看吧,若有暗傷,早些調(diào)理才好?!?/p>

蘇憐兒臉色微微一白,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緊。

她強笑道:“民女……民女腳臟,不敢污了鄭老醫(yī)官的眼。

且民女自幼做慣活計,腳皮粗厚,并無不適,就不必勞煩了……”

“哎,這是什么話。”王氏笑容可掬,語氣卻不容推拒,“鄭老是醫(yī)者,什么沒見過?再說,既是一家人,哪有嫌臟的道理。

婉琪,去請鄭老過來,就說我請他為女眷們請個平安脈,看看足部可有濕氣淤積?!?/p>

周婉琪應(yīng)聲“是”,快步走出帳去。

帳內(nèi)氣氛似乎凝滯了一瞬。

蘇憐兒垂下眼簾,盯著自己裙擺下的繡花鞋尖,呼吸幾不可察地急促了幾分。

晚霞余光從帳隙透入,在她低垂的臉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

幾位女眷并未察覺異常,仍在閑聊說笑。王氏端起酒杯,淺淺啜飲,目光平靜地掠過蘇憐兒緊繃的肩線,又望向帳外漸暗的天色。

暮色四合,營地各處開始點起燈火。一場看似平常的家宴,即將迎來它真正的戲眼。

而那只藏了許久的狐貍,是否還能穩(wěn)穩(wěn)藏住她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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