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夏末的一天傍晚，湖北天門的田埂上熱浪翻涌。十九歲的陳輝庭背著半袋糙米，剛把地里的稻穗捆好，遠處忽然傳來急促的鑼聲——日軍又在搜糧。村口一陣騷動，他攥緊鐮刀，心里卻只冒出一個念頭：再這樣下去，遲早餓死。當天夜里，他悄悄離家，摸黑趕往新四軍的聯(lián)絡(luò)點。正是這個轉(zhuǎn)身，把一個面黃肌瘦的窮小子推到了烽火前線，也開啟了之后近四十年的跌宕人生。

摸槍第一課發(fā)生在漢江北岸。幾支雜牌槍，一口灶臺，一鍋紅薯稀飯，外加沒完的奔波，是新兵連的全部行頭。日子苦，陳輝庭卻樂在其中：起碼能吃飽。他個子不高，動作卻最麻利，經(jīng)常在夜訓(xùn)時第一個臥倒、最后一個離場。連長嘿嘿一笑：“這小個兒，看著像竹竿，骨頭卻硬?！比齻€月后，他被拉進區(qū)中隊當副班長，靠的就是那股子沖勁。

有意思的是，陳輝庭第一次“碰外事”并非在大城市，而是在洪湖邊。1943年11月，美軍C－47運輸機因機械故障迫降水網(wǎng)地帶，機組五人迷失稻田。日機巡邏在上空盤旋，情況危急。陳輝庭領(lǐng)著七八名戰(zhàn)士蹚水摸過去，用幾支漢陽造把洋飛行員護到安全地點。第二天，師部嘉獎通令貼在樹干上，他的名字排在第一。獎品是一塊從美軍背包里拆下來的巧克力，他舍不得吃，撕開后分給全班，每人一小口。味道苦甜交織，大伙兒說那是“洋人的糖”。

那次行動后，他被調(diào)入新四軍第五師師部警衛(wèi)連。年底，李先念點名要一個“手腳利索、嘴巴嚴”的勤務(wù)兵，參謀把陳輝庭推了出去。自此，二十出頭的他貼身伺候首長，管衣食、護安全，也順帶學(xué)到許多新東西。李先念說話不多，卻常在夜里撐著馬燈，給年輕警衛(wèi)員講作戰(zhàn)原則?！安筷犞挥幸粭l路，跟著群眾走?！边@句話，陳輝庭反復(fù)琢磨過很多年。

1944年春，師部移駐大悟山，日軍連續(xù)“掃蕩”。山路窄，公文多，跑腿最危險。一次夜行，敵機照明彈拉亮了山谷，他的左臂被流彈劃開。綁腿當繃帶，他咬牙拖著報文沖進樹林。身上火辣，心里卻踏實：“首長的命令送到了，值?！?/p>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內(nèi)戰(zhàn)驟起。1946年6月，國共在中原攤牌。宣化店會議草草收場，部隊深夜突圍。成千士兵如潮水擠上山道，敵軍火網(wǎng)堵截。為了掩護師首長轉(zhuǎn)移，陳輝庭被安排在最后一梯隊。炮聲、機槍聲攪在一起，夜空像被撕裂。斷后任務(wù)完成，他卻與隊伍失聯(lián)，只好憑星光摸向豫鄂交界。那一晚，他算盡了生死賬，最終靠著一把干糧袋撐到天亮。

新四軍獨立三八團七連收留了他。之后的兩年，豫西、鄂北拉鋸不斷，他從排指導(dǎo)員干到區(qū)武裝部長。山里剿匪時，他把繳獲的七九步槍全部拆了再裝，用粉筆在土墻上畫構(gòu)造圖，讓鄉(xiāng)勇也能十分鐘學(xué)會開槍。同批進山的老兵回憶：“陳小個兒擺弄槍，跟繡花似的精細?！?/p>

1949年春，解放軍渡江，青天白日旗自武漢城頭降下。槍炮聲漸遠，陳輝庭忽然被調(diào)去籌建地方民兵團，差事瑣碎卻要命：登記槍械、清點彈藥，還得調(diào)解地糾紛。他說：“斗爭形勢變了，總得有人維持秩序?！?950年，他已是來鳳舊司區(qū)武裝部長，帶著十來名麻袋裝炸藥，在深山炸匪巢。塵土散盡，洞里掉下一面銹跡斑斑的大清龍旗，他抖了抖，扔進火堆，灰燼翻飛，一代舊事至此了斷。

1955年，中央授勛。三等解放勛章落到他胸前，他卻把證書鎖進木箱，壓在最底層。問起緣由，他只是擺手：“牌面是他們給的，命是自己撿的，放那兒就好?！鞭D(zhuǎn)業(yè)后，他成了來鳳縣建筑公司管理員。木料、石灰、油氈，一車車進場，一車車消耗，他每天勾著小本子，一棍一板清點，不準差一支釘子。工程款要對票據(jù)，深夜燈泡還亮。同事開玩笑：“陳副總管起材料，跟山里守窯似的。”

1979年，縣里設(shè)立工業(yè)局，急需懂工程又明黨紀的老人。五十七歲的陳輝庭被推上副局長的位置。一件藍布中山裝，檳榔煙味淡淡，他的辦公室里，卻總擺著一本《機械制圖》。有人說他學(xué)不來那套圖紙，他偏偏硬啃下，常半夜抄讀書筆記。工程隊來了新型水泥攪拌機，他翻說明書擰螺栓，卷起袖子親自試機，弄得一手灰漿。小工看愣了：“副局長還自己上？”他笑：“人沒分三六九等，活也沒有貴賤。”

1981年6月，他在干部大會上遞交退休申請。會上，他說話依舊短：“年輕人多上來，我讓個位。”掌聲沒停，他卻已經(jīng)走下臺，捧著那頂洗到發(fā)白的老軍帽。第二天起，他住回老屋，青磚瓦檐，門口一棵枇杷樹。鎮(zhèn)小學(xué)偶爾請他講課，他只答：“我那點經(jīng)歷，圖個真。”孩子們圍坐，聽他講鐵路邊爬行、洪湖護送洋飛行員。十歲的小男孩追問：“您怕死嗎？”他抿嘴，想了想：“怕?？梢嵌寂?，就走不到今天?！?/p>

退休后，他每到農(nóng)歷九月初，把獎?wù)虏亮翏煸诖芭_，自己坐在院子里抽旱煙。知了聲里，他望著夕陽，像是又瞧見戰(zhàn)友。鄰居買來白酒勸他多喝幾口，他搖頭：“滴酒不沾，守過槍機的手要穩(wěn)?！闭f完，捂住左臂的舊疤，輕輕抖了下。

2002年春，他在冬青樹下無疾而終，享年八十歲。遺物簡單：一只磨破邊的布袋、一摞工作筆記、再加那頂打著補丁的軍帽。村里人抬棺出殯，老兵們把帽檐壓低，輕聲嘀咕：“陳小個兒走咧?！卑雮€世紀的奔波至此落幕，塵土合上，卻留下一段被風沙抹不掉的腳印。